《[陆小凤/陆花]天下有雪纷纷过》步悔

131、伤逝

　　花满楼收到这封信时，只叹出一口气。
　　这三年来，他常去灵隐寺并非只为清静，他很早便开始怀疑：紫扇就是寒鸦。
　　这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任何证据，也许是他们身上的味道太过接近，也许是费心隐藏的脚步声还是露出些端倪，也许只是自己可怕的直觉。
　　但他想不通，紫扇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隐居古刹二十年的僧人，为什么会去做些专杀伉俪夫妇的勾当？又为何会对他们两个心生怨恨？花费这诸多心力，只为让他们分别？
　　陆小凤在信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可能是金岚死前撒了谎，紫扇和她其实是两情相悦的，正因为如此，这种压抑的情感才会使人变了模样。
　　但花满楼的直觉又在说：不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来到飞来峰。
　　峰顶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他的耳中挤满了前来拜佛的香客，同时也塞满了他们口中的悲观离合。
　　似乎只有在佛祖面前，世人才是坦诚的。
　　他本不想去听，可他的听觉又很好，听得多了，总会去想，原来自己的那些伤心，其实不算什么。
　　众生皆苦，或许像寒鸦这样滥杀无辜的罪人，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寒鸦似乎已听到了他的怜悯，于是主动出现了。
　　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地，只属于这座佛寺和寒鸦的味道，就连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比往日更加明显了。
　　寒鸦道：“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上飞来峰，是不是因为猜到了我是谁？”
　　花满楼点了点头。
　　寒鸦却沉默了。
　　他以为这种沉默是在承认，谁知寒鸦又再开口，声音却已完全变了。
　　“你真的…真的知道我是谁？”
　　花满楼一听这骤变的声音，脸色也变了。
　　他几乎僵在了原地。
　　这是金岚的声音！
　　她居然没死！
　　他曾亲手试探过脉搏，就在他抱着她送回玉皇山时，那具尸体甚至已经僵硬了。
　　金岚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向他走了两步，缓缓道：“我没死，难道你不高兴？”
　　花满楼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不高兴，这三年来，他好像已经忘记了“高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金岚道：“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想过，我就是寒鸦？”
　　花满楼当然没想过。
　　金岚看着他，眼中突然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你没想过，那也不怪你，就连我自己也没想过。”
　　她开始慢慢地，讲述起了不快乐的前半生。
　　“五岁时，我娘就死了，我爹却一直忙着讨好我每一任继母。所以我讨厌他们，我从小便在这灵隐寺里长大，是紫扇师叔一直教我功夫，照看着我。”
　　“有一年，寺里新建了五百尊罗汉，大家都说那些佛像雍容华贵，可我却觉得，那满殿瑰丽端庄的佛，都不如他好看。”
　　金岚忍不住又上前一步，仿佛在征求谁的认同。
　　“你知道吗？我喜欢他，我不在意他的年纪、他的身份，我只是喜欢他…”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他不想让金岚看见自己脸上的失望和失落。
　　金岚道：“可我爹却不喜欢他！他自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娶女人，却不允许我喜欢自己的师叔。”
　　她气愤道：“可我就是喜欢他，这有什么错！”
　　花满楼没有回答，半晌才转过身来，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金岚道：“因为…因为我嫉妒你们。”
　　“你虽然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开心，比你小时候学会了一招半式，认熟一条路时还要开心…”
　　“七哥。”
　　她又这样叫起花满楼。
　　“你跟他都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
　　花满楼听了，面上终于有了触动，却还是微微低着头，叹息道：“我刚刚说的，不是这件事。”
　　金岚道：“那又是什么？”
　　花满楼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寒鸦？你明明不是的。”
　　金岚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盯着他温和的面容，突然大声道：“我没有骗你！我就是寒鸦，你还要不要杀我？”
　　花满楼摇了摇头。
　　金岚立刻道：“你不杀我，我便走了，以后，你也再没机会来杀我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向山顶的树林中边走去。
　　花满楼忍不住道：“他对你好吗？”
　　金岚站住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很好，他对我很好。”
　　花满楼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在骗你？”
　　金岚立刻转转身否认：“没有！他没有骗过我，是我…是我不好。”
　　她似乎一定要向花满楼解释。
　　“他…他甚至从来没有碰过我，他说我年纪还小，所以不能碰我。况且，你知道的，他是出家人，也不应该做哪种事，不过，我不在意这些。”
　　她呢喃道：“只要他喜欢我，他心里有我，哪怕不能在一起，也足够了。”
　　花满楼的眉头却皱的更深，脸上的神情已十分严肃。
　　他痛心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无论你爱的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高僧还是乞丐，都不必觉得愧疚。”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认真的神色不由得金岚不动容，这些话无疑击中了少女一直迷惘的内心。
　　他又接着道：“你的爱应该是世界上最纯粹的事物，不管你是寒鸦还是金岚，都不必为了自己的爱感到愧疚。”
　　金岚再也忍不住，她已泪流满面。
　　她看着花满楼清瘦的身影，泣然道：“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你不恨我？”
　　花满楼道：“我不恨你，可你不应该杀了岳桐的。”
　　那个善良的年轻人又有什么错？
　　金岚突然向前奔了两步，急声道：“我也不想杀他的！可是我不杀他，就要去杀你们，我不想…”
　　话还未完，她身后的竹林里突然飞出两枚短剑。
　　她已走出太远，花满楼听到风声时，去救人已晚，那两枚短剑已全都刺中了她的后心。
　　金岚的嘴角正在慢慢渗出鲜血，单薄的身子突然间坠落，像上次在孤山那样，倒进了花满楼怀中。
　　花满楼点了她的穴道，又摸向脉搏，却发现那脉搏几乎已不跳动。
　　金岚轻声道：“原来，他还是骗了我。”
　　她说得很费力，可她如果不说出来，死也不会瞑目的。
　　“他说…如果我死了，就可以换个身份，和他在一起…”
　　“他…还说，你一定不会杀我，了结了寒鸦这件事，就会带我走。”
　　花满楼静静地抱着她，努力想让她说得舒服些，金岚却还是喘地越来越急，她问花满楼：“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花满楼说不出任何残忍的话。
　　金岚道：“那你…有没有像我这样爱过一个人？他开心，你就开心，他不开心…世界上的美好也就不复存在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
　　金岚凄然道：“是的，你一定爱过，因为你的头发，也像他那样…白了许多，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她又道：“他一定不舍得告诉你，他…可不想让你伤心…”
　　但花满楼的心已经碎了。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没关系的，我都知道。”
　　金岚的声音更轻了：“你还是这么善良…你为什么这么善良？可我听说，有人打算对你下手，因为…他们说，那件东西…还在孤山…”
　　她说完，似乎是想笑一笑，脸色却突然变得黑沉暗，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原来那短剑上早已涂满了剧毒。
　　如果不是花满楼一直在用内力强撑着她，想必她早已毒发。
　　金岚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她想推开花满楼扶在她后背的手，却推不动。
　　“当初，他让我在酒里给你们下毒，我不愿意，因为我知道，如果害了陆大哥，你会恨我一辈子的…”
　　花满楼的头上也开始渗出了密集的汗珠。
　　“我爹爹，他对我不好，除了他，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不希望你恨我。”
　　花满楼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似乎又想用力去挽救她的生命，金岚却终于推开了他，瞬间便疼得痛不欲生。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艰难道：“你把我…把我埋在灵隐的，那棵桃树下，我便死了…也要永远看着他…”
　　说完，她开始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花满楼终于发觉，自己并不能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他的心还是会痛。
　　他的心当然会痛。
　　金岚又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头上的金钗勉强拔下来，摸索着放进花满楼手中。
　　这是他三年前送给金岚的新婚礼物。
　　金岚艰难道：“你…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有什么请求…你，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杀了我…”
　　花满楼愣住了。
　　金岚还在痛苦地嘶喊着：“七哥…你杀了我吧！我好疼…好疼…”
　　她已没力气将金钗送进自己的喉咙。
　　她只挣扎了片刻，便咽了气。
　　这一次，花满楼终于可以肯定，金岚是真真正正的步向了死亡，可他发觉自己的心好像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
　　他抬起头来是，飞来峰上的阳光正浓，身旁的冰雪正在慢慢消融。
　　一个少女虽然刚刚离去，春天却好像马上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