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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曼殊 ...


  •   七月初七,浪潮已息。
      夜色落入了玉皇山,山下已点了角灯沙灯几万盏,遍挂于城市四处与湖边。
      今夜是七夕佳节,城中也早已传遍,太守将于今夜作盛会于西子湖畔。
      湖畔已经开始了歌舞管弦,正准备笙箫达旦。
      花满楼的耳中传来了阵阵的喧喧,他知道山下现在一定很美丽、很热闹。
      他又想起今早出门前,那个人还跟自己说过,到了玉皇山上喝几杯喜酒便走,最晚也要在太阳落尽前下山,绝不能耽误了去看灯会。
      那人还说,今天是七夕,即然是七夕,他当然有权利这样要求。
      他说的时候,是那样愉快,那样欢心。
      但就在这玉皇山上,一群不速之客竟然将那份纯粹残忍地撕扯殆尽。
      现在,这群刽子手已经离去,这个人却还躺在床上,如同死去一般。
      屋子里很安静,这种安静与山下的喧嚣声不断掺杂着,让花满楼有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毕竟,这个人从未食言。
      他记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他甚至为了赴约能从地狱里爬上深渊。
      而今天,只不过说要去看灯会,却轻易地食了言。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若是没有死,怎么舍得再让自己再难过、再伤心?
      花满楼坐在床边,握住了那双手,却发现这双手比往日更加冰冷,更加僵硬,但脉搏仍然尚存。
      他忽然笑了笑。
      他觉得:在自己同意之前,陆小凤便是要死,也得在地府的门口多想几天。
      他又想起不久之前…
      陆小凤倒下后,金尘便立刻附身,看到了眉心处堆积的血线,显然大吃一惊:“这是曼殊花毒,他居然中了曼殊!”
      花满楼的心就是在那一瞬间变得空寂的。
      但众人却只是茫然,竟无几人听闻,金尘便又向他们解释。
      ——“此花春天结根,夏天生叶,秋天开花,冬日凋残,如此往复轮回,花叶永不相见。中此毒者,必眉心积血,七日定赴黄泉。”
      众人听了,竟也纷纷急道:“有没有解药?”
      金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是花满楼突然开口告诉众人:“你们走吧,曼殊没有解药。”
      那些人却不信,又不甘,纷纷试探着:“如何没有解药?即是毒药,便肯定会有解药。”
      有些人还说:“陆大侠即己中了不治之毒,我们也不好再苦苦相逼,你若肯替他交出那件东西,我们保证绝不再为难。”
      花满楼听了,只平静道:“他虽然中了剧毒,却可以再活七天,你们若是想打我的主意,我可以只活一天。”
      他的声音不高、不重,更不森寒。
      但在场人之人却突然发觉,他们一生之中都没有听过这样肯定、这样决绝的语气,仿佛刀剑也不能毁其坚。
      他们只好走。
      可无论他们时候如何打探,都只得到一个结论——曼殊花毒没有解药,知此毒者人所共知,陆小凤已注定是个死人。
      但花满楼暂时不这么想。
      那年在平西王府中,有位毒医也曾说过——“飘零没有解药。”
      但陆小凤还是没死。
      他曾经中过那样奇怪的毒,没了一身功夫,又落入那样的深渊,都依然没死。
      可花满楼这样想后,还是感到巨大空虚和茫然。
      他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他在害怕。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他在世上另外一个最亲的人,他多想再找寻到那双温暖的手,再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随时能奔向家庭的年纪。
      或许,世人喜欢说他内心坚强,却从没有想过,他也是一个需要和命运抗争的人,他当然不是平平淡淡就消化了那些黑暗。
      他只是在与黑暗无休止的斗争中,慢慢赢得了赞言。
      他本可以堪破红尘,却又甘心跌进了红尘。
      只因为一个人。
      这三年来,这个人好像总是缠着他,总是恶意的以激怒他为乐,却又偏偏仔细斟酌分寸,从没让他真正伤心。
      可这个人即将再一次抛下他。
      最可怕的结果,是这样冰冷的躺满七天。
      花满楼觉得这种结果有些可笑,仿佛是对这三年来的快乐在进行疯狂的报复。
      山下的管弦声一阵强似一阵,传来的声音是那样欢快,那样愉悦,但听在自己耳中,却只有凄绝。
      后来,他发现天已经亮了,晗阳观却始终没人来打扰,甚至连早饭也没有送过。
      他知道这一定是金尘的吩咐,因为自己现在确实什么也吃不下。
      他站起了身,因为坐得太久,双腿失去了知觉,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门却突然被撞开。
      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进了房内,片刻后已到了花满楼身旁,两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一瞬间打入大腿两侧,跟着拔出又连点四处穴位。
      那人又立刻坐去床前,可手指刚碰到陆小凤的脉搏,便摇了摇头,似乎还想叹气,却又忍住,见花满楼走过来,只沉声道:“你先别急,让他醒过来再说。”
      花满楼的声音好像也恢复了正常:“他还能醒过来?”
      来人道:“醒来不难,难得是醒来之后。”
      花满楼不懂。
      来人叹了一口气:“当然是醒来之后,看你们怎么说…”

      半柱香已过,三十六根银针正在插在陆小凤身上。
      花满楼听不见那些银针刺入肌肤的声音,却能听见陆小凤的心脏正慢慢恢复跳动。
      他听见了这微弱的蹦跳在渐渐苏醒、渐渐清晰,心中甚至突然升起了莫名的期望。
      或许曼殊真的是有解的。
      陆小凤突然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个人正在紧紧盯着他。
      渐渐得,他发现这个人竟然是紫扇。
      紫扇见他醒了,立刻起了身,花满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坐回床边。
      陆小凤正在挣扎着坐起来,先是看了一眼花满楼,又看向紫扇。
      紫扇没有说话。
      花满楼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又抬了抬手,感到自己哪里都很好,既不疼,也没有什么异样。
      花满楼轻声道:“你中毒了,紫扇师父是特意来帮你的。”
      说完,他又面向紫扇所在的方向,带着一点恳求的语气问道:“他是不是…真的醒了?”
      陆小凤的心却猛然一沉。
      他从未听过花满楼的语气里带过这种恳求,仿佛不是为了答案,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善意的谎言。
      紫扇却道:“他只是醒了。”
      见花满楼没说话,他又道:“你当然知道,曼殊没有解药。”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便笑了。
      他忽然想起了灵隐山中的那处洞穴,想起了如梦一般美好的那天,还有花满楼离开前说过的话。
      ——“此花花根含有剧毒,人若中曼殊沙之毒,必眉心积血,七日即赴黄泉。”
      所以,又是黄泉…
      陆小凤突然喃喃道,“看来,我的运气似乎也没有那样好。”
      花满楼居然也笑了笑,像他们平时说话那样自然:“没事的,起码…你暂时还死不了。”
      紫扇看着他们,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外走去,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门一关,陆小凤立刻就去握住花满楼的手,低声道:“应该不是金岚下的毒。”
      花满楼也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当然想到过金岚,但金岚却对他们说过——“快走!”
      她显然不希望他们留在玉皇山上,她好像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
      陆小凤又道:“我昏迷了几天?”
      花满楼道:“就一晚。”
      陆小凤哦了一声:“那我还能活几天?”
      花满楼轻声道:“六天。”
      陆小凤还是点头,过了半晌,才突然问他:“你昨晚有没有去看灯会?好不好看?”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答道:“我想…应该很好看吧。”
      陆小凤立刻道:“那明年的七夕,你一定记得去看看,好不好?”
      花满楼的眼睛忽然一酸,他忍不住咬住自己的嘴唇,点点头,从喉头扯出一个“好”字,努力道:“我去看。”
      陆小凤却又伸出手去,将花满楼另一只手也握住。
      他需要一个承诺。
      花满楼的声音更轻了:“我一定去看。”
      陆小凤的手握得更用力,更紧,但声音却已愉快了很多:“那么,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就算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回到孤山。

      大红色的喜布已被撤去,晗阳观人去楼空,一夜间变得异常萧条。
      中毒的人虽然是陆小凤,但金尘的脸色竟然比他更难看。
      金岚已经失踪了。
      新郎已死,新娘也消失不见了,喜事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白事,世上许多事岂非都这样荒唐又诡异?
      紫扇还没有走,正坐在殿中,他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你知道,六天之后,他还是要死。”
      花满楼在殿外便听到了这句话。
      他走进去,对金尘施礼告别,感谢他的留宿,并为岳桐之死感到抱歉。
      金尘却只盯着陆小凤的脸,不禁有些恍然,好像陆小凤中的确实不是什么剧毒,只不过是普通迷药。
      陆小凤的神色也确实有些冷淡,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要死的迹象。
      金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花满楼已经拜别。
      金尘还是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
      花满楼已经转身。
      紫扇却突然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金尘大惊,按住了手中浮尘,见花满楼已转过身来,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紫扇却又逼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金尘咬了咬牙,艰难道:“因为…因为我没你那么残忍。”
      他看着花满楼,看着一直站在殿门口的陆小凤,喃喃道:“注定没结果的事,何必再给别人希望?希望也不一定是好的希望。”
      紫扇却道:“是不是好的,有没有结果,轮不到你来评说。”
      金尘听了,突然向他投去一道犀利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恼怒,有怨憎,甚至还有一些胆寒。
      他咬了咬牙,终于沉声道:“曼殊…并非无药可解。”
      花满楼立刻上前,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手。
      金尘却慢慢推开他的手,又坐回椅子上,为难道:“但是,但是…”
      他一连说了几个但是,直到陆小凤也大步走过来,笑道:“金观主不必为难,我这人生死有命,从不强求。”
      说完,他就去拉花满楼。
      但花满楼不动。
      陆小凤拉不动他。
      金尘叹了口气,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薄情蛊?”
      薄情蛊?
      花满楼摇了摇头。
      金尘道:“但你必须先明白,薄情蛊不是解药。”
      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发抖,仿佛中毒的人是他自己。
      ——“薄情蛊乃一公一母两只花虫,成双成对生长于曼殊之下,至死不肯分离,年深日久,居然成了唯一能够抵挡此毒的活物,若要解毒,需捉来二虫与数百毒虫齐放,来日揭开后不死,便成薄情蛊。”
      ——“中花毒者需饮下二蛊之一,在体内尽吸曼殊毒素,三日内再寻另一活人将余蛊服之。否则,二虫自感身处环境各异,便会殉情而死。此后每隔一年,需以曼殊花毒喂养服之,使其相对感应,便能保人蛊不死,与常人无异。”
      金尘刚一说完,不止花满楼面露困惑,陆小凤也皱着眉头,好像金尘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问道: “这东西是真的存在?”
      金尘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饮蛊二人更从此性命相连,而且…”
      他欲言又止,只叹气道:“薄情蛊并不是解药,只是另一种毒药,除了能让人不死之外,还会徒害他人”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什么鬼东西,我自己的死活干什么牵扯别人?便是有我也不吃。”
      紫扇却在一旁冷冷道:“你便是要吃,也得先有才行。”
      他的话很明白。
      曼殊花本就罕见,中毒者尽皆等死,有几个知道这种解非解药、毒非毒药的传闻?
      便是知道了,又去哪里寻找?
      如果找到了,真的会有另一个人甘心与他性命相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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