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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比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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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江水又渐渐平息。
陆小凤喝了个大醉,却在清晨时分起了床,只觉得自己身体依然很好,无论喝多少酒,都能很快恢复状态。
他也不打算搬家,无论那只黑鸟儿能引来多少飞禽走兽,他都不打算走。
初夏的孤山也越发宜人,晴雨烟月,风景各异,很难说清这些发现是因为心境变化,还是以前从没有仔细观察过,就连烹茶听琴这些事也变得更有意趣了。
酒是新成的几坛竹叶青,茶是上好的龙井茶,花是平湖前的雨荷,琴是更好更贵的一把。
“只是,你这琴声再好,进了我这五音不全的耳朵,难免有些可惜。”
陆小凤听着听着,突然故意这样说,只为了等着花满楼按住琴弦,指责他。
“做不成琴的知音有什么?琴瑟相和,不如与友交心更加可贵。”
谁知他的耳中不仅听不进琴音,连正经话也听不得,偏偏拐着弯问道:“就只是好友吗?”
花满楼不会答。
应对他这种撒泼的行径,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睬,对此他早有心得。
等傍晚的余晖一过,夜色就落入了林间,月光倾洒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糖霜,不知道会不会心里有苦极的人想去舔舐它。
但陆小凤从来没想过这么做,因为他的心很甜。
那些远去的记忆,黄金般的童年,芬芳的往事,都已全部失而复得。
湖天上那轮多情的圆月,突然击中了那颗终觉不悔的心。
但他仍有遗憾:他很想让花满楼看见。
看一看眼前的水,看一看天上的月。
再看一看自己。
这本是个已成定局的事,但人的心境若发生了变化,那些可以接受的过往,就变成了细若游丝的慨叹。
曾经的看开只是因为敬佩,如今的看不开是因为敬佩已变成了怜悯,
一个人的心里若这样怜悯另外一个人,这种感情是无法言说的。
陆小凤确实说不出口。
他只是突然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话头。
花满楼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向都知道。
“你要明白,花满楼现在过的很好,平生已无憾事,所以陆小凤更不必再有。”
烈酒入喉。
他握起那只手,慢慢地握住、握紧。
花满楼笑道:“你似乎要把一辈子的酒都喝在钱塘了。”
陆小凤大笑:“这里自古就是风月地、销金窝,有这样的机会,难道不该高兴?”
或许在这里了此残生,的确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也不是没想过,会不会离江湖太近?
可哪里没有江湖呢?
况且,他喜欢热闹,到死都喜欢热闹。
花满楼深知他的脾性,只安慰说——大隐隐于市。
到了今日,这一切本已足够完美,足够圆满,可他们谁也没有忘记,身边或许还有一只躲在暗处的鸟儿。
不知那个寒鸦公子又会耍什么花招?
直等到荷花开到了端午节后,那只可恶的鸟儿也没有出现,更没听说再杀人。
寒鸦仿佛已经消失了。
倔强的金岚也认了命,亲自到孤山送来了喜帖,求他们一定要来玉皇山参加她和岳桐的婚礼。
花满楼看不见金岚的表情,只听见她故作轻松的语气,便知道她一定不快乐。
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快乐?
但城中夏天还是那样安静、炎热,仿佛一切已成定数。
只是要除了孤山。
孤山本是一个清幽僻静的地方,虽然临近湖畔,住户却不多。
这里草木固然葱郁,蝉鸣犬吠也多,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讲,未必是个很好的居所。
可就在数日间,这座小小的丘林上已住满了“闲人”,不仅有声名赫赫的武林人士,还有旧日皇城的高官。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们早已离开了江湖,无论这些新来的邻居有什么目的,想必都已听过那句话——“无论谁再来找他,无论是谁的麻烦,他都绝不会再出面。”
陆小凤在面碗里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仿佛是在说给花满楼听一样。
花满楼在拌面,但他好像一点也不饿,甚至放下了筷子。
陆小凤道:“你又在想我们的邻居?”
花满楼问他:“你知不知道昨天搬来的人是谁?”
陆小凤当然知道。
若论起财富,花家无疑是天下第一,可是有了第一,自然会有第二。
花满楼点了点头:“他会来到这里,实在让我不解。”
陆小凤用手指敲着桌面,边敲边数落道:“淮南七公、西岭飞虎、玉面判官萧如雪,他们来的时候你都是这么说的。”
他看着花满楼面前的碗。
“如果孤山每来一个人,你就少吃一顿饭,哪怕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要先去找他的麻烦。”
花满楼终于端起了碗。
陆小凤又叫了一碗面,边搅边道:“你管他们是冲我来,还是冲你来,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听过吗?听过吗?”
他念叨的多了,花满楼终于在回去的路上厌烦道:“没必要说这么多次,你是饭桶吗?”
陆小凤当然不承认自己是个饭桶。
“你见过哪个饭桶长得像我这样英俊潇洒?”
“你见过哪个饭桶会种花、会浇水?”
“你见过那个饭桶会念诗的?”
花满楼忍不住道:“你也会念诗?念什么诗?”
陆小凤的眼睛转了转,决定开个玩笑。
他故意道:“不是我要念,是昨日经过那边树下,听到有人在念,记得十分清楚。”
花满楼真的有些好奇了:“念得什么?”
陆小凤先咳了一声,又卖关子道:“你如果偏要听,那我就念了,但我念起诗来,可不如我唱歌好听。”
花满楼停了下脚步。
陆小凤大声朗诵起来:“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花满楼还没听完,便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
“你怎么偏要说这句?”他叹了口气,“诗是好诗,怎么让你念来尤甚轻浮?”
他叹了一口气:“你过去并不如此啊。”
但陆小凤一直有些自己的歪理,这些歪理也不拿出去用,就只在花满楼身上使。
他故意道:“花公子过去也没这样开不起玩笑。”
但花公子懒得再理他,只管向前走。
刚刚迈进山路,便听林间有人抚掌大笑,口中问道:“不知二位今日去了何处?”
这人长得极高、极威风,沿海一带的穿着,正是那日刁难岳桐的百里帮主。
听说他们沉沙帮又惹了不少事端,却从不曾踏足孤山。
他坐在石阶上,好像已等了很久。
花满楼客气行了个礼,诚实答道:“刚从五云山回来,向那里的师父讨些寻常松香。”
松香自然不会寻常,寻常的松香也不必去五云山讨要,但它们正揣在陆小凤身上,他一点都不想再打架。
百里长威也不是来打架的,反而像是特意来阴阳怪气的。
“雅、雅得很,二位不仅风雅至极,还隐匿在这人间蓬莱,可谓好不快活?”
陆小凤打量着他:“你特意在这里等,就是为了跟说这些?”
百里长威也打量着他。
他们并不熟,却都知晓对方的过往。
百里长威是个心高气傲人,他的功夫也并不比百里世家的本家舵主更差,只可惜他一生下来,便只能是个分家的帮主,舵主还总喜欢对这两人大夸特夸。
他当然也知道关于他们的那些往事。
只要是江湖里的人,谁会不知?
他突然冷冷道:“陆大侠该不会真的以为,江湖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吧?”
陆小凤当然不会这么以为。
百里长威道:“那些人不过是假装不知道,因为他们不仅欠你的情,还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人为何又一夜之间来到了孤山。
百里长威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这个问题他恰好知道:“因为跟那件东西相比,愧疚和歉意就变得都不那么重要了。”
但陆小凤却不懂:“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百里长威却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从林间慢慢地走远,仿佛就只为了吊足他们的胃口。
陆小凤虽然很生气,但他的怀里还揣着松香,他不想打架。
花满楼却想起了寒鸦,不是真正的寒鸦,而是绑架了金岚来要挟他们的“假寒鸦。”
他记得假寒鸦曾经反复强调过一句话。
——“我要陆小凤手里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对方而已,不知道那些正在向孤山赶来的人们,能明白这个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