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傅克心

21、第21章 低首下心

　　我盯了慕容楷好半天，他没有任何反应，几乎令人开始怀疑此人究竟是因为漫不经心还是根本就是铁石心肠。我咽了一口唾沫，困难地卑微地笑着说：“天天被关在小园子里面真的很辛苦……我也要偶尔出来透透气吧？”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嫣然一笑：“关在园子里？——你怎么会这么想？只要你听话，哪有人要囚禁你？”

　　我心下冷笑，脸上却欢欣振奋惊喜不已：“太好了！还以为以后都不能出门了呢。那，楷大哥要我在府上做什么？我可以做书童，服侍你办公，陪府上其他少爷读书习武也没有问题。或者做仆人和杂役？虽然以前在家里很少干活，但是我能学着干的，粗活累活也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壮实，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我知道我身份尴尬，你对我的态度不要让别人有说闲话的机会，楷大哥。”

　　他静静地听着，间或温柔地笑笑，全部听完之后淡淡问道：“你自己比较想做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咬咬牙决定做个小小的赌博：“我想做陪读。也想要有机会见到太宰大人的位置。”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好。明天开始你就陪我弟弟阿绍读书，不过只能乖乖待在家里，不要闹事。”竟没有追问我关于想要见他父亲的原因。

　　我虽然对他干脆的态度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我站直身，一脸认真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楷大哥，我会做个知恩图报的人，尽力报答你和令大哥搭救于我的恩情；我会努力做事，减少你们的后顾之忧。请你对我放心，我将是个对你有用的人。”

　　慕容楷浅浅一笑，没有作答而显得有点漫不经心，我能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一些“那些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意味。

　　我停顿了一下，稍微加大了点声量，清晰地说：“所以……”

　　他敏锐地抬起眼盯着我：“所以？”

　　我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提出要求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实在忍不住了，而且，有些事情终究得面对，迟早都是一样，不如做得彻底爽快。“所以，请你让我见我哥哥沈蓝遥。我保证我和他决不会做任何妨碍你的事。”

　　他缓缓站起身，往书架方向走了几步站住，背对着我，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什么自顾自地翻看着，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多少肯定是知道有点什么不对劲的。不敢逼问他，我只能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下文，生怕他就此避而不答。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时间，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晌方才开口：“沈蓝遥已经死了。”

　　刚听清楚他说什么我就下意识地迅速地截断他的话：“你在骗我吧，那不是真的，那怎么可能？”

　　他神情冷静，凝视我片刻。我的表情从惊慌失措慢慢冷却下来，最后面色僵硬，只是同样凝视着他。他耐心等到我脸色从不正常的潮红褪至灰白，才刻意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句说：“沈蓝遥死了。信不信由你，他在回到洛阳之后没几天就伤重不治而亡，我们当时瞒着你是欺骗了你，然而现在确实是真话。”

　　我的大脑正在紧急运转着消化着这个消息、考虑它带来的后果与影响，但我的身体却不是那么反应的。我莫名其妙地只感觉心脏像被一柄大锤重而又重地狠命砸了一下，震颤与剧痛重叠着，这是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在之前的几次重大挫折之时就已经经历过；大脑的反应赶不及解救身体的不适，让我只想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叫。我一边用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一边用尽所有的理性抑制住想狂叫的冲动，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整个上身缩了起来，靠在桌角边使劲缩着身子打着战。

　　慕容楷快步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一边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冰冰凉凉，在他的掌心里也没有暖和起来。我丝丝吸着冷气忍住胸口的剧痛努力冷静地开口说：“我，我没事的。只是一时……一时心口有些难受。”

　　慕容楷沉声说：“不要说话。强撑着干么？你哥哥死了，我有不让你哭吗？你这个样子很不正常！”

　　我心里一惊，这才觉得自己果然太过追求效果，反而忘记了应该要按照常理行事。于是干脆一把抱住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得那样轻易那样连绵不绝，原本还以为又要演戏，现在却发现这哭的效果却无比自然，根本无须伪装。

　　我一边调整着呼吸让身体缓过劲来，一边紧张地寻思着。海天的兄长已经逝世了！这真是个惊天骇人的消息！我很明白，慕容楷既然之前可以对我说谎，那么现在的话自然也是值得怀疑的，然而从最坏的方面考虑，暂时我也还想不出他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欺骗我的理由，因为只要有沈蓝遥在，就是让我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他们所用的最有力筹码。不管蓝遥是怎么死的——这一点我自然会在以后设法慢慢查出来——是如他们所言，单纯伤重不治，还是受到燕人的虐待，抑或是因为他自己一心求死，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我不必在眼下再为此向慕容楷求证，徒增猜疑……这么说来，一边隐瞒着他的死讯、一边充分利用海天对兄长的依恋和寻兄心切的信念，这些燕人对让我来到燕都是志在必得的了。然后，在我到来后再告诉我这个消息，想必是要我彻底断绝从此回到晋国的念头，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是与晋国完全无牵无挂，燕晋如今处于战时，即便我能够逃出王府，在那之后也无法顺利一路通关回到故乡；而退一万步说，就算历经千难万险得以归国，也已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于是我除了留在此地之外别无他法，毫无退路！

　　这个消息虽然糟糕，但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我又在慕容楷他们这些燕人身上认识到了一条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我在心里苦笑着，勉强回忆起事物的两面性理论以此安慰自己，倒算是苦里作乐。然而却无法不去想沈蓝遥，那个美丽凌厉的少年，心下不禁燃起一丝凄凉一丝悲哀一丝恻然一丝痛惜，虽然我亲眼看到的只是他昏迷不醒的脸，他甚至没有对我说过话；然而我却又是比谁都了解他的坚贞他的高傲他的纯洁，他身上的属于年轻人的纯粹高洁的理想主义，明显来自于从小受到的沈劲的严苛教导。虽然对于海天这个妹妹他的态度也冷漠得不近人情，却也恰恰反射出他坚贞之心的纤尘不染与白璧无瑕。

　　也许死亡会让他更轻松些，否则如他这般的个性，在燕国又怎能屈辱地苟且偷生呢？他又不是我。我在心里长叹一声，不让自己再多想。

　　“好了，我让人送你回房。好好保重身体，现在你就得全然为自己活着了。”慕容楷放开我，伸手在我脸上替我擦了擦眼泪，温柔又认真地说。

　　我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哽耶着说：“楷大哥，现在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们了。”

　　他面色淡然道：“别多想，回去换身衣服，让晨叔带你去见阿绍。”

　　而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却不经意瞥见他轻松自然地扯起嘴角，秀美的酒涡出现在了唇边。我心下恻然，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有意识地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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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房换过了衣服，就赶紧出门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晨叔后头，用刚得到的信息反省过去的全部事情，又推导得到不少麻烦的可能性，不免头大如斗。逼迫自己放下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我开始专心面对眼下自己的首要任务，轻声细语地对晨叔谦恭发问：“晨叔，请问二少爷今年年纪多大，是哪位夫人所出，脾气性子与楷少爷相比如何，海天到他身边要做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要特别小心注意的地方？请晨叔指点……”

　　晨叔呵呵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二少爷他和你年岁差不多大。而且你也大可以放心，二少性子宽厚、温和待下，不会让你难做的。平常只要陪他读书，做些研墨铺纸之类琐事也就是了，并且书房所在的院子也与内眷的后院相距甚远，少有惹来麻烦的可能。这确是份美差，楷少爷实在是优待你，方方面面都想得非常周到了。”

　　我虽然微笑着点点头，面露感激之色，但心下仍然警醒。现在的事实已令我非常明白自己在这个年代里是缺乏识人眼光的，因而以后肯定不应该再像之前那样无理由地抱着自信自大之心。我暗自提醒自己，既然我头脑并不足够聪明、心思也不够缜密，那么今后还是有意识地谨慎保守，尽量多抱防人之心才能尽可能使自己安全了。

　　来到据说是专属于二少爷慕容绍用功的房间前，看到晨叔连门都不敲就直接推门进去，我在心里略微有些咋舌，疑惑于一贯最讲上下礼法的晨叔怎么也这样随心所欲了？进去却看到房间不大，大大的书桌醒目得很，在书桌上堆着高如小山的书籍，实在叫人头皮发麻，那书却把人给遮住，估计慕容二少若是在房里，应该就是在那书后头吧。

　　难不成是个书呆子？我暗自寻思，嗯，有可能的，一般而言书呆子是没有欺负别人的心计与能力的。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我又开始自我安慰。

　　晨叔带着我走到桌前，轻手轻脚地把挡在二少面前的书堆给卸下一半，又打开窗子，让外头明亮的阳光照进这个一开始显得有些阴暗的房间。这时我才发现不对，一间用于读书的书房，怎么会光线如此不足？随着阳光照了进来，我才看清楚书堆后面的人，终于恍然大悟：这位太原王府的二少爷，竟然一直伏在书堆中呼呼大睡，睡得可香呢……

　　我有些啼笑皆非，晨叔却是习以为常状，站在一旁面不改色地看着桌上的少年嘴里发出半睡半醒状态下含糊不清的嘟囔声，轻轻动了动身体，然后从桌上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被压得血流不畅的手臂，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看向晨叔皱眉抱怨道：“我才刚睡没多久呢！……不是吩咐五森在外面守着不叫人吵我的吗？他又上哪儿玩去啦，你进来时没见着他？”

　　他也不待晨叔回答，目光就转向我，眼珠灵活，目光温和，表情中有种好奇与新鲜的意味。

　　晨叔见他如此，便说道：“这个小厮是大少爷特意带回来并且吩咐给二少爷做书童的，叫做海天，以后暂时就和五森一样跟在二少爷身边。”

　　慕容绍点点头似乎挺开心地开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与他哥哥非常相像的漂亮酒窝：“哥他答应过我的事果然没有忘呢。”

　　我在想，按理我应该上前去行个礼说一句“见过二少爷”吧？然而看着他有些不耐地抖动着仍然麻木的手臂，将五指一握一张，费力地想消除手上的不适感，我又深有同感，确实很了解因为压着手臂睡觉，一觉醒来之后虽然睡爽了但同时又饱受手臂发麻之苦的感觉。无奈地摇摇头，嘴里的话没怎么过脑袋就流出来了：“少爷，这桌子用来打磕睡是不够高，而且要垫的话最好是拿些软的卷籍，或者干脆我给您做个抱枕，以后还是别用手臂垫脑袋啦。府里有木匠没有？在桌面下一尺左右安上隔板搁手，那个姿势睡起来会比较舒服，我试过的……”

　　晨叔转过头来用看外星人似的目光看我，我这才有点自觉地越说音量越小，最后悄不可闻。不禁暗自叹息自己真是没有危机意识，这么一个活生生大间谍在场我都能视若无睹……

　　而我的新主子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摸着尚未有任何胡子迹象的光滑的尖尖下巴沉吟道：“有道理，回头试一下。晨叔，一会儿叫个木匠过来找我……”

　　晨叔瞪我一眼，垂手回道：“是。”

　　“你可以走啦。”主子又懒洋洋伸个懒腰道。“顺便帮我找一下五森那小子，估计他是溜哪儿睡觉去了。”

　　“是。”晨叔应道，“老奴告退。”

　　晨叔出去了，我的主子又把那张少年线条纤细而棱角尚不分明的脸蛋转向我，表情笑意盈盈：“如果你说的法子好，可解决了我一大难题呢。你说的那抱枕是什么？要记得做给我哦，做的好的话有赏的。”

　　抱枕？我刚才说我会做吗？就算是那也是顺口说的啊，这孩子居然还当真记着……我微微一笑，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本是明朗随和、令人亲近，却因为与慕容楷线条相近而在我心目中蒙上一层虚幻的阴影。

　　……如今的我真是如同惊弓之鸟,对别人对自己都忍不住疑虑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