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六月三十日 ...
-
六月三十日。
凌晨两点。
我站在家里的客厅中间,艾嘉正站在门口给送餐小哥付钱。家里的表指向晚上七点,日历上显示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
这是我记忆的断点,我强烈的感觉到,接下来发生的将会是我渴望的事实。
艾嘉拎着餐盒走进厨房,将菜依次放进碟子里,再端到桌子上。他少有的喜形于色,光是看着,我也能感受到他由衷的幸福感。但我却莫名的产生了一种违和感,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是不对劲儿的,想找到原因却又无从下手,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回来了,在这段时间之内,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紧盯着艾嘉的一举一动,企图从中发现线索。不过,直到“我”回来,我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白涟,回来了。”艾嘉从餐厅迎出来,和“我”站在客厅里亲吻。
“恩。”“我”含糊的应了他一句,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盒,“喏,你要的安眠药。记得别吃太多,变成植物人。”
“知道了。”艾嘉摸摸“我”的头,转身回到厨房,“我”百无聊赖的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是记得这些的,那天艾嘉说订了外卖,让我早点回家,顺便给他买一盒安眠药,他最近睡眠不好。我到家后看了会儿电视,之后喝了饮料的就睡着了。
等、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奔向厨房。艾嘉正在把那些药片碾碎,倒进饮料里。我感到一阵窒息,仿佛钉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带着明媚的笑容,将那杯饮料递给“我”。
「不要!不要喝啊!」我快步走上前去,扬起手要打掉杯子,却忘记了自己是“不存在”的。我的手穿过杯子,“我”在我痛苦的尖叫中,将饮料一饮而尽。同那天一样。
此刻,巨大地绝望充斥着我的身体,纵使我怀疑过他,但我从没有真的相信,他会伤害我!他是我的爱人!我最亲密的人啊!
我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瘫软着跌倒在客厅的地板上。然而愚昧的我,还不曾了解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艾嘉将昏睡的“我”抱起来,安放在沙发上,然后,俯下身子,亲吻了“我”的额头。
这个温馨的动作,此时却令我心里一阵发凉。我握了握拳,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但是这并没有用,我的身体仍旧在不停发抖。
「不要逃,真相近在眼前了!不要放弃!」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走进餐桌,我要亲眼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万一、万一这只是误会呢?」我自欺欺人的想道,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想法,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艾嘉将桌子收拾干净,把一块防水布平铺到桌子上面。之后,他把熟睡的“我”摆放到那块防水布上面。我看着“我”平躺在桌子上,我突然觉得很像在参加自己的追悼会。
有一瞬间,我注意到自己的心里不再害怕、惶恐或是不安,它们变得麻木,它们变成绝望。
清晨五点半。
我毫无预兆的醒来,并且不敢再睡下去。
后知后觉的我感到害怕,我发现我一直以来,艾嘉对我来说,早就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成为“家”和“安全”的代名词,可现在,他却成为了我恐惧的来源,我不可抑制的害怕他,怕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怕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白涟。”艾嘉小心翼翼地叫了我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他沉默了半天,说道:“你在…怕我?”
我依旧没有回答他,而对于艾嘉来说,即使不回答他,他也是知道答案的。
“别怕我啊…….”他把声音放得更低,近乎带着卑微地说到。听得我痛苦,我们都痛苦。
「为什么?」我干涩的问道。
“我不想和你分开。”艾嘉苦笑了一下,“白涟,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你周围出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或者,有一天当你不再爱我了,你也会从我身边离开。还有,我们可能出各种事故,然后阴阳相隔……不行!我不能接受!我不能允许我们由于任何原因分开,我要我们永远的在一起,纵使死亡,又哪怕是挫骨扬灰,我们都要在一起!永远…永远…”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从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起之前的那个愿望,想要再次了解我的爱人的那个愿望,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我不断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吗?
早晨七点。
爱是持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经常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
我想着这段文字,揣测其中的含义。我问艾嘉「你这样的情感,算是爱吗?」
艾嘉把两只手都放在左胸口上,就像几天前那样。他郑重地告诉我,那是爱,并且比所有的爱都要深刻。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但此时我只能选择面对他,他已经斩断了我所有退路,甚至逼迫地要求我们只能拥有彼此。我觉得委屈,我不应该这样被对待。我们感情很好,没有任何一方不忠,哪怕是连摩擦都没有。我们应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究竟是哪里不对,竟让这美好的未来,生生变成了相爱相杀?
「爱情也会物极必反吗?我们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我们爱得太深吗?」
“你后悔了?”艾嘉激动得打翻了一个烟灰缸,但他没有理会,带着责怪又虚张声势的对我吼道,“你不能后悔!白涟,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了!你明白吗?不仅仅是这辈子,还有以后的每一次轮回,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我!自从我决定把我们的灵魂合二为一的那刻起!就再没有艾嘉,也再没有白涟了!我们已经是一个整体!任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艾嘉坐在床沿上,把烟灰缸捡起来,点了烟,在烟雾缭绕中冷静下来。我们在沉默中僵持许久,他退让道:“那个罐子里的骨灰,只要我不吃完,你的灵魂就不会和我融合。”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承认,那罐子里的是我的骨灰。虽然我早就猜到了,也早就做好面对这种结果的准备了,但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绝望。我发现,其实我还是对此抱有幻想,我潜意识里依旧不相信艾嘉会伤害我。
我不知道这样的认知,是可笑,是愚昧,还是爱。
上午十点。
艾嘉果然没有再吃那种粉末,他把选择权交到我的手里。我们被困在绝望的氛围之中,可越是在绝望之中,反而越是让我回忆起我们过去的生活。
高考结束后,我坐火车来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很不巧的,他到外地出差,需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我没他家的钥匙,他只好把我托付给他的一个学生照顾。那个学生,就是艾嘉。
艾嘉成绩很好,但是很不合群,一个人在校外租房子住。我忘记从父亲那里要他的电话,只好满大学找他。记得那天热得要死,学校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买瓶水,发现钱包丢了,于是蹲在树荫下等死。然后我看到有个人从远处走来,他全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息,在这种天气里,简直就像个天生的制冷空调,让我的手下意识的扯住了他的裤腿。
我说:“能借我一块钱吗?买根兵工厂。”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当然,后来他不仅给我买了兵工厂,还多请我一瓶酸梅汤。再后来,我报了父亲所任教的大学,艾嘉考上当地另一所学校的研究生。一直同居到现在。
大学四年,工作六年。我从18岁到28岁,十年的时间里,艾嘉作为我的另一半,早已经融入我的生活,这也是我曾经期望的。
“那么现在呢?”艾嘉问我,我也问自己。
不愿意吗?这意味着我不再爱他了?如果我有机会离开他,我会快步逃走吗?还是说我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思想,甚至自己的灵魂,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中午十二点。
在窗外的钟声下,我得出了答案。
我认命的发现,两个答案,竟然都是否定的。我不愿意离开他,我也不愿意失去自我。只能在自相矛盾中继续痛苦。
下午三点。
徐侦探带着一把红色的消防斧子砸开我家的门,进来以后直奔厨房,抓着那个玻璃罐子就往外走。现在,我已经能确定那罐子装了什么,如果他直接送去法医那里检验,艾嘉就完了!
“站住!”艾嘉拽过他,伸手就要抢回罐子。可徐侦探毕竟是重案组出身,两下三下就把艾嘉踹翻。
艾嘉急红了眼,爬起来继续和他纠缠。在打斗之中,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声音,“叮铃”一声,干净清脆。
我下意识的想要抓紧瓶子,手指却只是抖了一下,情急之下,我无意识的大叫,没想到竟然发出一个粗糙的音节:“啊……”
那两个人都愣住了,我又试着叫了一句:“艾…嘉?”
“你他妈别耍花招!”徐侦探反应过来,给了艾嘉…不,是给我……给我们一个巴掌。我们又一次摔在地上,但艾嘉立刻又站起来,朝对方扑过去,仿佛完全没有痛感一般。
「艾嘉,别……」我看不下去,忍不住对他道。
「不行!他会带走你的骨灰!他会把我们分开!」艾嘉十分激动,丝毫听不进我的话。
下午三点二十分。
我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徐侦探怀里的玻璃罐子,那里面的白色粉末,是我的骨灰。
“徐侦探,”我用我自己的声音说道,“坐下来,我们谈一谈。”
说实话,我并没有任何的计划,这只是下意识做出的缓兵之计,所幸的是,徐侦探将罐子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真的是白涟。”我低下头,搅着手指,“真的……”
“哦?”徐侦探摇晃了一下脑袋,“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我答不上来,我完全没有办法证明,他又看不到我的灵魂,怎么会相信我的话呢?但我不能退缩,我还没有做出选择,我不能让艾嘉出事。即使…即使他把我……
可恶!我一定是疯了!只有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还会想要保护他!
“不瞒你说,罐子里的,的确是我的骨灰。”既然没法证明“我”就是“白涟”,那么我所说的话都以“白涟”的立场,使用第一人称,就对艾嘉不会有任何影响。毕竟现在,“我”就是艾嘉。
徐侦探也没想到我有这么一手,他略微吃惊的看了我一眼,之后饶有兴趣的问我前因后果。我对这个人的好感立刻降至为负,我发现,他急切寻找我的原因,并非尊重我的生命,而只是满足自己的兴趣而已。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能告诉你,我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艾嘉的身体里。”我强压住不舒服的感觉,心平气和地开始跟他讲述我这些天的遭遇。
八点零五分。
徐侦探离开了我的家,除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和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大门,我想应该还算是平稳度过了。
他没有带走骨灰,只是带走了随手拿来记录的几张A4纸。
艾嘉没有再对我说些什么,他连着副身体的使用权都交给了我。我们仿佛立场互换了,他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幽魂,我变成了身体的支配着。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在左胸:“艾嘉。”
「白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使用我的身体,我只要这样看着你就好。」艾嘉又退了一步,我想我们到目前为止都很少吵架的原因,大概并非是全部和解,而是有一个人愿意一直让步。
我试图回想起我们以往每次起争执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十一点。
我不敢保证徐侦探会不会再次上门,也不敢确定是否还会有人突然闯入,我家的大门还是可怜兮兮地倒在那里,我打算明天去找人修理它。有些事情,拖得越久反而会越麻烦。
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在爱人面前,我不能做缩头乌龟。我一直被我的爱人所保护,却忘记他也需要被保护,也忘记要去保护他。
我看着眼前的罐子,心里一片澄澈。是啊,为什么不呢?人活着何必要折腾自己,何必要让自己在纠结矫情中度过?
我拿来一个空碗,打算让我“最后的实体”“消失”。
「别勉强,如果…如果你强迫自己,我…」艾嘉很痛苦,我能感受到,「我本来以为,你愿意……」
“是啊,我本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让艾嘉继续痛苦下去了,所以故作轻松地责怪道,“可这能有什么办法,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没用嘛。”
那些我“最后的实体”被我倒入碗里,随着掉入碗里的,还有一枚戒指。
十一点半。
我拿着戒指出神,这是伴侣的象征,是禁锢对方情感的枷锁,戴着它,就要对爱人尽忠,就要永远深爱对方。
这样的誓言,也不能让我的爱人拥有足够的安全感,是我的失败。我拿起戒指,戴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和艾嘉的那枚戒指紧紧挨着。
十二点。
现在,一切证据都不存在了,“白涟”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任何人都找不到半点痕迹。我不觉得惶恐,甚至还送了一口气,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想我们是相似的,都是很极端的人,他极端的爱我,我极端的保护他,我们极端的后宫,就是一起抹杀了“白涟”。但这是我愿意的,也是我选择的。
还有一段记忆没有恢复,我知道那一定是残忍血腥的,同时,又是带着爱的浪漫的仪式。
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我是疯了。
爱,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