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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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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伏的地点离近乡关并不远,在一处土丘的后面。借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堆,钱伯涛看的清楚,到处都是死尸,并不见马车。他赶紧命人下马查探,心里疑惑不已,他率人追击赵府马车几乎是前后脚,按理说死了这么多人应该打斗很激烈,可他离得这么近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太过蹊跷。
怀疑的念头刚兴起,破空之声突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钱伯涛尚在愣神中,手下陆续闷哼倒地。有经验的赶紧大喝“有埋伏”,然后想去扯钱伯涛,却见这位领头的还浑噩地坐在马上,心中又气又恨,这他妈的是什么领头。又见流矢越来越密,干脆也不去顾别人,只自己逃命。可哪能逃得了,这里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已明白,黑夜中靠近这大的火堆,分明就是当了活靶子,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可见对方是早有准备。仅剩几个尚活着的黑衣人已然绝望,见对方冲锋过来,早已士气全无,象征性抵抗了几下就束手就擒。
结束战斗只一瞬间的事。钱伯涛恍如梦中,万无一失的计划呢。他还想张嘴问对方何人,哪知过来的两个士兵不由分说粗暴地将他拽下马捆绑起来,和他几个手下一起塞进不远处一辆蒙上黑布的囚车里。也不知颠簸了多少时辰,隐隐只觉得外面有了亮光又暗了下去。等有人将他们拽下囚车时,天空已挂起明月。
钱伯涛挤挤眼睛,借着月光看了下,顿时心里冰凉。面前的一座大帐前飘荡这一杆大旗,硕大的“赵”字清晰可辨。几个士兵将他手下押走,他则被推进了大帐里,被强按着跪下。灯火通明的大帐内,昔日那个在孟阳客栈中谈天说地、还要帮他做媒的好兄弟正坐在帅案后冷冷地盯着自己。他一阵心悸,冷汗直流。耳边传来是声音更是阴厉,“我在军中多年,想让一个人说实话,有的是手段。念在当年你我相识一场,你若实话实说,我保你不受皮肉之苦。”
钱伯涛也知道如今是死罪难免,那又何必装作硬气在死前受尽折磨。他努力想在故人面前扯出一丝笑容,维持些仅有的自尊,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想想当年他在南晋官场混迹时的艰辛,真是满肚心酸。要不是这赵润玉鼓动,他怎会去参加什么以棋招亲,又怎会招来闵煜的暗恨,也许早已在南晋用官权捞满钱财、现今归隐田园做个悠闲富家翁了。初时闵煜还当他主动输棋识趣,倒也没有为难他。可毕竟是争女人,谁能心中没有刺。再后来又不知谁泄露了赵润玉替他谋娶陆凝香之事,闵煜自此嫉恨上他。他在南晋官场表面光鲜、实际那提心吊胆受人侮辱的滋味实在无处可道。南晋灭亡,他内心还是颇为高兴,真是因祸得福,他因和南晋的重臣没有交集而被打发回乡。至此平淡一生,他自是不甘心,又四处借了些银钱,北上京城,想寻些门路或考个功名再入官场。赵润玉的拒绝帮忙虽让他尴尬羞愤,但也没有绝望,他对自己的才华考取功名还是有信心的。然而几次落榜让穷困窘迫大受打击。他也曾去贡院看过上榜进士的文章,自觉所写不差,也向主考递上诉求,将文章贴于贡院前让天下士子评论,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大多数评论皆是落第上榜一线间,并无多大过人之处。
赵润玉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以往,不耐烦道:“休得啰嗦,捡要紧的说。”
钱伯涛垂着头,面上失神苦涩,道:“没有当初哪来今日。我十分不甘,既然上榜落第皆可,为何单是我落第?自古钱权不分,一定是我没有找对路子打点到位。于是我变卖了祖传美玉,四处寻找门路,想着来年再考。这时却有人告诉我,之所以落第竟是有根源的。只不过是当初拾到钱袋未还被公主瞧见,我这仕途就被皇上断绝。十年寒窗苦,皇上为何就不能体谅我们这些寒门学子?成大事不拘小节,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断绝了我的希望?”
赵润玉连连冷“哼”,不屑道:“何人告诉你落第缘由?”
“礼部侍郎马志洁,”钱伯涛身形委顿,有气无力道:“没了前程,自然要另谋出路。马志洁劝我投入安王麾下效力,我一时糊涂听信了他的鼓动,随着袁少华的商队来到近乡关接近马英,也替安王和狄王传些书信。”他现在如竹筒倒豆子,没有丝毫隐瞒,“安王的计划是在迫不得已之时借助狄兵控制环山省,以便和朝廷抗衡。如此一来就要帮助北狄消灭李朗和大将军您。这些年来北狄时不时闹点天灾,前晋时尚能从中原讹诈大量粮草银钱,现在单靠自己力不从心,这么耗下去,北狄会被活活拖垮。亢征南也想着一场定胜负,但明着对打,兵力物力上,北狄绝非大端敌手。亢征南一直在寻找机会。我带着安王的书信前去,自然是一拍即合。马志洁让我找个内应,目标便是对皇上和大将军您不满的马英。马英初时还对我有戒心,但当我提起和大将军您的过往,对您言语多有怨恨时,他立即将我视为知己。这些年我们在马英身上花的钱不计其数,他那些貌美如花的外室都是安王安插在他身边的,其中还有一个是狄女。等他儿子出生后,我们才告诉他实情,此时他也不得不对我们言听计从。我们安排好计划,让马英寻个机会率兵出关,假意遇敌负伤,向李朗和您谎报军情,将大军诱出,以便让北狄攻占怒目关。”
赵润玉哈哈大笑,“李老将军久经沙场岂能受你等蒙骗?你与马英所作所为我若一点没有察觉,岂配做这近乡关的三军统帅?”她脸色一变,怒目道:“你等为了一己私欲,竟勾结蛮夷,想置我大端百姓于水火之中,其罪令人发指,祖先子孙当以你等为耻。让你死个明白,早在十多日前,我与李朗将军已经合兵一处大败北狄。现今北狄只剩残部向北逃窜,气数尽矣。”
钱伯涛浑身哆嗦,如此大捷,赵润玉竟能瞒得近乡关上下不得一丝风声,可见其手段,自己怎么会蠢到和这样的人为敌?
看着如烂泥般的钱伯涛,赵润玉心中恨意陡升。北狄覆亡的代价却是李朗的牺牲。
这些年来,端朝风调雨顺越发强盛,北狄却时好时坏。亢征南虽图谋中原之心不死,但也不敢强硬相对,一直用游骑骚扰边境,就指望端军一时不察,能让他趁虚而入。可镇守两处重要边关的是李朗和赵润玉,这二人哪会给他机会,反而也以小股骑兵相对。草原之上,北狄历代居住之地,开始他们胜多,后来渐渐双方互有胜负,但一直都是小打小闹伤亡不大。圣启十四年后,端军的骑兵越发彪悍。粮草补给充足,人马能不强壮?这时李朗和赵润玉上折,可以决战了。皇帝也不想拖了正式下旨。然而端军却一直找不到北狄主力,颇让两位主帅心烦。
圣启十七年八月初,李朗突然接到军情,说马英奉命去草原游击狄军时发现在护耳河驻扎着北狄主力,且业已禀告过赵润玉。自从赵润玉驻守近乡关后,两军队互有帮助,主帅间也是谦和礼让,士卒间一直像兄弟般。加之马英祖父是抗狄名将,他也没有疑心。然而李朗戎马一生,虽文闻之大喜,但绝不会轻信一面之词就贸然出兵。而且护耳河深入北狄境内,草率出兵万一中了埋伏,岂不让大端灭狄功亏一篑?这时李朗已经七十多了,头脑仍然清醒,找心腹安排了一番,悄悄给赵润玉写了封信送了件东西,然后带着全部兵马出关,只是走了一日,又命十四万大军回关,而自己则带着一万人马出发护耳河。
赵润玉接到信,感慨万分,赶紧布置。她当然也接到马英的军报,但心中早对此人疑心,正在暗中调查,接到李朗的信当即决定了将计就计。
李朗在信中说的明白,如果是北狄诱敌深入之计,他便以自己做饵,让赵润玉带兵包围敌军。如果北狄是想调虎离山借机攻占怒目关,便让赵润玉从近乡关出兵,前后夹击,然后统一领兵追击敌军。他给赵润玉的东西正是自己的大将军印。这等为国为民毫无私心的人怎能不令赵润玉感动。李朗带兵才走了五天,北狄三十万大军便兵临怒目关,结果在十四万守军和赵润玉的内外夹击之下大败而逃。赵润玉拿出大印,一方面命人追击敌军残部,一方面命人去接应李朗。但回来的只有李朗的尸体。为了诱敌成功,护耳河的狄军也有五万之众。双方都是做饵,也都想拖着时日,等到己方援兵,所以都是一击便跑。几次交手之下,李朗明白了,敌军也明白了。这下形势急转,敌军想要赶紧去给主力大军报信,李朗却要拼命阻击,不让消息泄露。双方杀红了眼,到底力量悬殊,一场血战之后,等赵润玉派的援兵到时,万人也只剩下了百人。李朗不顾七十多高龄,为激励士气亲自上阵杀敌,身中数刀气绝而亡。
赵润玉十分痛心,却下令不准将大捷的消息透露,只写了密折上报皇上。然后等着马英有动静好一网打尽铲除“毒瘤”。她其实出城之际就已经安排好这“引蛇出洞”之计。故意让马英主持近乡关事物,凭着自己对北狄的打击,这些蛮夷一定会趁此机会劫持自己家属用来威胁。她早在关北关南安排人手埋伏,又和留守的红巾营人马计划好,如果马英有异动,关内的人就悄然打开关门里应外合将马英等人尽数拿住。马英是功臣之后,在端北军中马家的威望甚高,没有确实罪证便安上通敌罪名,非得引起军中哗然,皇上那儿也不好交代,最后苦的只是自己。但此人她是不得不除,从暗报来看,马英已恨透自己,放在身边始终是大患。她这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谁愿意拿自己的家眷做诱饵。只是没曾想公主突然出现打乱了一切,但也正和她的心意。那些个出关设伏的黑衣人早被她一网打尽,从中也得知了信,只是没等她安排人员进关报之公主时,埋伏在关北的士兵就将走私药材的商队给带来了。她安下心,亲自率军迎接公主。然后命人燃起大火堆,扔下黑衣人尸体,就等着敌人入瓮。
这一切她如实禀告了公主,自然得到了湛滢的大加赞赏,这也增加了她铲除马英的信心。然而现在听钱伯涛的叙说,竟牵扯到了夺嫡。她师从唐咸安,深知手握兵权的大将卷入大位之争的风险。选错了靠山下场自然是惨。但若选对了,那便成为新皇的功臣,初时肯定要大加封赏。手上已经有了兵权,再功高盖主,后果也不难想象。她隐隐有些头疼,命人将钱伯涛押下去,揉揉额头,走出帅帐,见陆凝香拿着披风正等着她。
赵润玉淡然一笑,接过披风道:“我不冷。夜里凉,你小心自个身子。你站了多久?可都听到了?”
陆凝香点点头头,轻声叹道:“这钱伯涛当年能屈服于权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也不足奇,根子里就是软骨头。我真是庆幸当初,想来也是爹娘在天之灵佑我,让我遇见你。”
“昧人钱财还好意思说不拘小节?也是我当年涉世不深才会觉得此人有德才,竟还替你与他做媒,幸亏没成,否则我真要悔死了。”赵润玉自嘲一笑,又道:“还是赶紧去禀告公主一声。”
湛滢得知后,也只是淡淡微笑,示意知晓。她心里早有数,哪会惊讶。
赵润玉也不多问,赶紧请示如何处置审理钱伯涛。她决不会将这个烫手山芋揽下,这也是她没有详细问钱伯涛罪证所在何处的原由。
湛滢也在考虑审问钱伯涛的人选。赵润玉是母皇的大将军,自己只是个公主,指使大将军去审问事关夺嫡的一个罪人,岂不有勾结权臣的嫌疑?即使拿到罪证,朝臣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肆意僭越。赵润玉也未必同意。董家姐妹的身份是个普通商旅,以江湖涉入朝廷,轻则遭人诟病,重则能被安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从公主府调人来,这也不妥,其中还夹个马英,那可是忠臣之后,朝廷将军,即使有罪也只有母皇呢,自己这个公主不便轻易插手。
正思量间,有亲兵进来通报,军营外有个自称是大将军兄弟的人求见。赵润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有请,心中暗喜,看来是皇上有旨意了。她偷眼看公主,见公主也是面露了然之色,顿时轻松,这事不用她管了。
当年皇帝猎场赐婚之事天下皆知,湛滢自然听过,能自称是赵润玉兄弟的只有母皇身边的红人武青昭。此人一来,不正是预示着母皇其实还是十分关心自己的。她心中微微得意,见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恭敬地对自己行礼,不由也和颜悦色起来。
随后武青昭见过赵润玉,亲切喊了声“二姐”。赵润玉笑着点头,这个兄弟十分懂得处世之道,令她十分欣赏。
武青昭先不及叙旧,将前来的原由和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对公主回禀了。
原来昨晚武青昭就奉密旨来近乡关见了马英。
马英见到这位三弟,吃惊大过欣喜,心里正有着鬼,武青昭如今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突然出现必有蹊跷。但他面上却仍是高兴万分,在府中设宴,想拿言语试探一番。
武青昭看着故作亲密的马英,暗里长叹,自作孽不可活。自进来这马府,他就觉出了异样。府邸不大,外表看来确实朴素,但内里十分奢华,桌椅均是上好的红木,博古架上陈列的玉器、陶瓷等均是珍品。再看四位作陪的外室和孩子,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凭着一位边关将军的俸禄恐怕难以为继。而且朝廷明令不准养外室,马英这么做是自绝前程。
其实马英搬出外室来,也是试探的一种手段。若真是兄弟,所来只为看望或是办些与自己无关的杂事,必会出言提醒自己注意分寸。若是针对自己而来,怎会有闲功夫关注自己娶几个外室。不解的是,为何只武青昭单身前来?皇上要对付自己,就凭一个书生?
武青昭不理会他的小动作,陪着吃喝了一阵,笑道:“我有些贴己话想说与兄长。”
马英心中一紧,示意家眷退下,面带微笑道:“兄弟有话尽管说。”
武青昭望着被掩上的房门,却先感慨道:“四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两个伶俐可爱的儿子,大哥好福气啊。”
“兄弟你想挣仕途,自然只会娶一个。现在谁人不知,要想得到皇上的重用,娶妻一个也是条件。郭桢、王功名、卫绪、赵岩、陶青山、朱文之流,俱是一个妻子一方重臣。”马英苦笑一声,“我早已绝了仕途之心,也只能享受一下,方不枉此生。”
“来之前我去了趟端北,拜祭了马老将军,也见了你马家的族兄弟,他们言语间,甚是想念你。”
马英一愣,不明白武青昭突然转换话题是何意,只微微点头,等待下文。
“马家在端北甚有威望,尤其是马老将军,你们族人均是以他老人家为荣,朝廷更是下旨为老将军塑了像。平日间文人墨客侠士百姓,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无不对老将军交口称赞的。可是,”武青昭眼神一冷,“若让天下人知道,老将军最疼爱的孙子竟然通敌叛国,甘愿做北狄走狗——”
“胡说,”马英愤然拍桌,“我马英再不耻,也不会勾结北狄。”
“哼,何必要兄弟挑明呢?”武青昭冷笑道:“你那所谓好友钱伯涛的行径,大哥不会一丝都不知情吧?可笑,马老将军一生抗狄挣下的身后威名就被你给毁了。你马家族人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永世受人唾弃。你对得起谁!”他缓了下语气,痛心疾首道:“你做的孽却要累及妻儿族人和你祖父的一世英名。值吗?”
“我可以指天发誓,绝没有勾结北狄。”马英额上青筋暴起,拿着酒杯的手不住颤抖,最后干脆重重跺在桌上,喘着粗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会为皇室正统效力。”
武青昭面现讥讽,“正统?谁?安王?皇上曾多次表态,大端日后是女皇天下。你却奉一个皇上当年发善心捡来的皇子做正统?居心何在?你说没有勾结北狄,哪是谁包庇钱伯涛和北狄来往?是谁给我端军谎报军情?又是谁要让狄人掳走大将军的家眷?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他惋惜地看着马英,“难道你还痴心妄想着能得到二姐?”
“我不平,夜夜都心受煎熬,你可知这不甘的滋味?爷爷和马家因着我成了朝廷的笑柄。他老人家戎马一生最后竟是被气病而亡。当初赵润玉若是不愿意,为何我们上门去提亲她不直说?非要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让我们颜面无存?”这话戳到了马英的痛处,他猛地拿起酒壶狂灌了一口,酒水顺着嘴角滑到衣领,似乎这样一来能让他清凉一下。
这事赵润玉做得确实有些过分,可根源却在于你不自量力,又怪得了谁?武青昭为马英可悲一叹,说道:“当初你为何看上二姐?还不是她那份少见的不让须眉的巾帼气度,若是像那些一味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懦弱女子,想必大哥也是看不上的。当初在军营,二姐对士卒一视同仁关怀有加,偏只你认为是对你有意。当时战局紧张,为了大局着想,也是不忍让你失了颜面,二姐这才与你我结拜。既有了兄妹名分明就是告之你休想其它。你倒好,反而更加得寸进尺,也不问二姐的意思,竟还搬出你爷爷直接去家中提亲。当着两位老人家的面,你叫二姐如何激烈反应,难不成将你和你爷爷轰出家门?真是难为二姐,原以为不作表态便是给你和你爷爷存了颜面,也能让你知难而退,以后大家还是兄妹。可是你,唉,没想到你居然糊涂到请皇上赐婚。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让二姐如何顾及你家颜面?”他摇首无奈道:“说到底还是你步步紧逼才招致如今局面。”他说的这些半真半假,自然是要抬高赵润玉打击马英,就是要让马英心灰意冷,以便完成密旨交给他的任务。
这话真的说中了马英的心思,他之所以最终决定效命安王,就是因为钱伯涛说男子为天亘古不变,女子便该居于闺阁相夫教子,出入朝堂成何体统,若安王登基,必定恢复正统。这话深深打动了他,也许已经无关情爱,但赵润玉是他心中的刺,若不能扬眉吐气,他终身难安。但如今,他面色果然开始黯然颓唐,似乎喃喃道:“是皇上让你来的?”
“你自以为所做一切天衣无缝,其实尽在皇上掌握之中。就连你那个北狄女子的外室,皇上都知道。”武青昭痛心疾首道:“你如此作为,皇上仍放任你在军中,可见对你的信任,更是等你的幡然悔悟。可惜,你不但不能体会圣意的良苦用心,反而变本加厉,居然要谋害公主!唉,即便如此,皇上念在马老将军的功绩上还是不忍你马家名声受辱啊。”
马英身躯一震,嘴唇张合了几次,惶惶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口谕,你若自尽,便借口被北狄奸细所害,仍给你个英雄之名。”武青昭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入酒壶,晃了晃,冷酷地看着马英,“你若不肯,罪名昭告天下,马家身败名裂受尽连累。通敌叛国,罪及九族。”
“皇上都知道了?都知道了。”马英失魂落魄,面如土色。过去的一幕幕恍如眼前。当初圣命难为,他是硬着头皮来近乡关在赵润玉手下当差的,每时每刻都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那种煎熬简直无法忍受,只得常去酒馆借酒消愁。就是这样认识了钱伯涛。开始他还有些军人的警觉,只是后来听了钱伯涛对赵润玉的抱怨,竟神差鬼使地将此人视为了知己。渐渐一切都变味了。从最初的几顿奢华酒席,到美人的投怀送抱,再到陆续偷养的外室。一步步走来,真如古人所说的由俭入奢易啊。内心也不是没有过怀疑,然而已经享受惯了,已经上了贼船,再想下来是不可能了。靠着安王的人供给,又有北狄的女子常在枕边,他还能如何做?武青昭说的对啊,即使自己当初只发誓效忠安王,但钱伯涛能和北狄来往还不是靠着自己的包庇纵容。可到头来的下场却是用谋划害公主的借口和方法来了结自己。真是可笑可悲可怜之极。
武青昭可不管他如何哀伤,斟满了酒,漠然道:“大哥可要想清楚。你马家世代忠良,别让祖先的英灵不得安息。喝下这杯酒,去地府向老将军请罪也可被宽恕一二。你若执意要和皇上对抗,那就先想想为何你的一举一动皇上都能了如指掌?”
马英完全被击垮,自己身边全是皇上的人,还怎么有活路?他哆里哆嗦拿起鸩酒,哀鸣一声瞬间泪如雨下,临终前,悲呛道:“我的孩儿还望兄弟照看一二。”
武青昭微微点头,无情地看着马英饮下鸩酒气绝而亡,这才轻松起来。来时皇上就交代了,须得让马英自尽,绝不能发生起兵反叛或去投靠北狄之事。他心里明白,这样固然会让马英会背上骂名,但世人私下也会议论猜测,皇上到底是如何逼迫才让忠良之后有了反心。流言一起,圣名受损,端北军心也会躁动。不如给个死人忠孝之名,让一切掩饰起来。如今任务完成,自己日后定会得皇上信任,也不负父亲临终希望武家振兴的期望。只是答应马英照顾其孩儿的事,肯定要食言了。他踏出马府后,熊熊大火便燃烧起来,既不见官兵、来也不见府中有人逃出,看来是被斩草除根了。压下心中微起的一丝歉意和悲凉,赶紧拨马去向军营。他还有圣旨要传。
赵润玉听了,内心一阵唏嘘,见公主颜面不变,不再多说,跪下听武青昭宣旨。
武青昭掏出圣旨递给赵润玉,言简意赅道:“皇上让大将军暗中掌控环山省,直至新巡抚到任,其间若有官员异动一律抓捕。钱伯涛一案也让大将军秘密主审。马英仍给他个忠烈之名。”其后又恭敬对公主道:“公主,皇上口谕,再游历也没什么意思,让您回京呢。”
“环山省出了什么事?”湛滢不急不慢问道。
武青昭回道:“有匿名者告发慕中原勾结北狄,铁劲松去查了,居然证据属实,现今慕中原被押解在刑部大牢,正三堂会审呢。”
赵润玉忍不住道:“慕中原以前领环山、武威两省巡抚,多有政绩,从不过问军事,对微臣与李朗将军的所求也是一应配合,没有半分制肘,怎会勾结北狄?”
湛滢沉吟片刻,心中一片了然。湛荣他们想效仿前晋闵炜,在万不得已时借北狄的兵占了环山省给自己留条后路,就得除了慕中原,所以母皇才让赵润玉暂代环山省政事,就是为了不让湛荣的人掌控挑乱环山省。哼,湛荣算盘打得倒是好,可惜啊,赵润玉这次大捷彻底让他们绝了后路。目前大捷之事尚未公开,钱伯涛收押也还是秘密行进中,他们不会因此慌乱而有异动。母皇这时却让我回京,有何要事?难不成要动手?湛滢只觉精神一振,立刻应允。第二日早起,打马扬鞭飞奔回京。
快八月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一路上的风尘仆仆没有让湛滢觉得一丝疲乏。回京后先未回府,而是直接进宫去见了闵仙柔。闵仙柔看着女儿晒黑的脸庞万分心疼,赶紧命人传膳,然后像个普通娘亲一般嘘寒问暖了一番。湛滢也是兴奋,挨着娘亲叙说着发生的一切。才说完,便有宫人来禀告,皇上宣公主去龙醒阁呢。湛滢瘪着嘴不大想动,被闵仙柔笑着撵了出来。
龙醒阁是个巨大的室内温池,专供皇帝沐浴之用。经过前朝十几代的扩建,已是相当奢华,池壁皆是用汉白玉砌成。墙上雕刻着四海龙宫的景象,各有不同十分逼真,每隔数尺便有龙头吐水而出。池中还有个白玉雕刻的镂空花柱,像四周散水。整个阁中水汽渺渺,犹如仙境。
子端见公主来了,躬身将迎进去,又转身出去带上宫门。湛凞冲着女儿一笑,招手道:“过来替母亲宽衣解带。”
湛滢嘟了下嘴,却也乖乖听话。小时候常和母皇、母后来这里戏水。虽母皇背后的金凤早见了无数次,但每次再见还是震撼不已。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已经和母皇一般高了,背上的金凤也该和母皇一样大了。”湛凞蹚水入池,舒服地靠着池壁,笑道:“过来给朕捏捏肩。”
湛滢顿了下,听话地过去了。又想了想,干脆直接道:“身背金凤是皇室象征,除了您和女儿,这世上就没别人了吗?”
“你终究问了出来,”湛凞狡黠一笑,“难道母皇没有和你说过我湛氏的隐秘?”她故意恍然大悟,“母皇忘了,确实没和女儿说过。母皇这就和你说说我湛氏的过往。”
偌大的温池中,涓涓流水声伴随着湛凞轻柔的叙说。湛滢先听得入迷,忽而气愤道,“母亲何不早说?”
“我若在你心境幼稚时告之一切,难免你会无意泄露,让我湛氏背上欺世之名。从端地到京城,从漠北到南疆,世人皆以为端王七百年单传至母亲,便是异数,便是天授异象警示世人——男子建朝终会天下大乱,所以借此,母亲才敢放言,端朝历代都会是女皇。不过借口只是虚弄,其中母亲使了多少激励手段才让民心渐稳。即便如此,母亲这个皇帝在士族眼中就是翻天之举。男尊女卑不变,女皇始终算不得正统。移风易俗可比逐鹿定鼎要难太多,三五代里须得坚持不懈。你如今所处环境虽不比母亲们艰难凶险,但暗处始终有孽贼亡我之心不死。母亲若只会一味溺爱,那是害你。如今你所作所为让母亲很欣慰,母亲也放心让你明了一切。其实我父皇当年也是很晚才告诉我这些的。唉,湛氏七百年的隐忍,都是这样过来的。”
湛凞的娓娓道来,让湛滢心头一热,不好意思道:“师父也叫我多学学母亲您。我知道,我越是表现无能,他们就越会得意,越会动作频频,便越会出错。女儿心里其实并不担心,看朝中几位重臣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湛荣拉拢,我就知道有您在暗中支持呢。只是每回被您当众责骂,回来后您也不安慰几句,即便演戏,也实在让人膈应。”
“你这不注重名声的性子和我一模一样。当年我父皇曾教导过我,皇帝和老百姓一样都是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凭什么天下之主就能轮到我家?这事咱自己家人知道就好,对百姓对臣子,咱还是得要做天神的。这样一来,名声就是顶要紧的。就拿这次处置马英来说,北狄都亡了,我还在乎什么端北军心不稳?还在乎什么逼迫忠良之后的名声?但你娘劝的对啊,我在天下人心中越是英明神武,越是没有一点瑕疵,越是能证明天授君权的合理,越是能为将来子孙登基为帝挣下一份正统。如今仍是男尊女卑,我不得不考虑这些啊。”湛凞忽而乐了,对女儿挤眉弄眼,“臭丫头,当年我母亲也从没安慰过我一句。当然母亲和你说家史,不是叫你非娶即墨氏,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叫晏安莲的女子,我也随你意,孩子什么的,皇家之中掩人耳目也是轻松。”
湛滢暗暗记下了,面上却撇嘴道:“得了吧,听娘说,当年您也是气不过呢。但凡见过母后之人,对世间所有女子的样貌便不会在意。猛一看此女单就相貌而言,确实不输于娘亲,可惜那份气度却是云泥之别。母亲您放心,孩儿从来不会因为流言而怀疑母皇母后。”
“你这话意有所指啊。”湛凞笑道:“你以前没有因为湛荣的身世而心有郁结?说说看,这次是如何敢直面问母亲血脉之事的?”
湛滢颇为羞愧,却也直言道:“其实广袖住进府中,女儿心中就隐隐有了答案。我大端历代先祖娶得都是即墨氏,母亲的用意不是已经明显了吗?只是这流言如刺,女儿心内始终不爽,您又不直说,所以还想着试上一试,在孟阳故意涉险等着您的暗卫呢,谁料却是娘亲的人出现及时,女儿心里有气。后来见到董姝韵这才完全解了芥蒂。”她挑眉坏笑,神态和湛凞一样,“让晏安莲住进府中,一是看到湛荣那割肉的模样,太是有趣。二是,也考验一番广袖,虽说我俩从小定亲,但素未谋面,也不知她心里是不是真心想嫁我?母亲,”她正色道:“女儿是真心喜欢广袖,虽然她不是所谓绝色,但那份出尘脱俗的气质、晶莹剔透的心思无人能及。这些年来,女儿对人心难测早已明了,可不想回到后宫还要和自己媳妇玩心眼,只有广袖能让女儿一眼看透,能给女儿静心安宁。母亲已经给女儿一个安稳的天下,即使女儿选得女子不像母后那样多心多智,女儿也能护她安稳。”
“不愧是我湛氏子孙,竟敢考验起仙人来。她这一族,喜欢你便对你忠贞不渝,你若背弃她,她便决然离去绝不纠缠。遇到她们,是历代湛氏的福气。不过你母亲我苦了,真要背叛了你娘,估计我都不知怎么死的。”湛凞大笑,果然给闵仙柔猜对了。
“所以母亲您是我湛氏最惧内的女子。”湛滢笑着做了个鬼脸。
“你懂什么。我们湛氏以惧内为荣。”湛凞突然正经道:“此次历练你让母亲感到欣慰。孟阳事毕,你没有回京而是追击到底,对于危及自身者毫不留情斩草除根,这是上位者的必要手段。虽说为帝之道在于制衡,制衡不是让朝臣做大,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丝危害到皇位就得实行雷霆手段。还有一点你做的甚好,你虽对湛荣的血缘产生怀疑,但并没有因此而失了分寸,更没有因此冒失行动。你能隐忍下来,学母亲我做出不学无术的样子来迷惑敌人,这很难得。为帝者其实最先要学会的就是个‘忍’字。你比母亲强,当年我父皇分开我和仙仙时,我差点将潜邸掀了。只是有一点不好,你为了考验母亲竟然以身犯险,你若有点损伤,让我和你娘该如何伤心?”
湛滢脸一红,“女儿知错了。女儿实在不配母亲您的赞扬,全然忘了儿时母亲对女儿的溺爱,竟还怀疑起母亲来。女儿也知道,当初若不是娘亲身在险地,母亲您也不会失态。如今女儿所处境地怎能和当时相比。”
“还是要历练啊。母亲终于看到了你的成长。若这次你的行为不符合为帝的要求,母亲也只能让湛荣等苟活继续给你树敌、让你练手。如今不需要了,湛荣等你看着办吧,这也是母亲给你为帝前出得最后一道考题。”湛凞感慨道:“越是安稳,越要历练,一定要让子孙知道坐这皇位的危险,不可有一日放松。这才是长久之道。还有一点你要紧紧记住,帝王的疑心不比常人,帝王一怒伏尸千里,勿要让人利用了你的疑心而致使乱国毁业,万事定要三思。皇帝是孤家寡人,又权势滔天,没有个真心相许的人约束着,日子久了难免脾气暴戾。”
“女儿明白了,母亲对娘亲永远也不会疑心,女儿对广袖也是一样的。日后广袖所处的位置,肯定会引来中伤,女儿疑谁都不会疑她的。您放心,忠臣女儿放一分疑心,能臣女儿放三分疑心,制衡之臣女儿放五分疑心,重臣女儿放七分疑心。若像赵润玉那等四者皆是,女儿既疑她又不疑她,当时刻命人紧盯,一旦有一丝异动决不留患。”
湛凞哈哈大笑,“我儿甚慰吾心。湛荣等你打算如何办?为了我的宝贝女儿,母亲倒是不怕背上杀子的恶名。”
湛滢舒心笑道:“我若让母亲您天威受损,也不配做我湛氏的子孙。”她说了全盘计划,听得湛凞频频点头、
母女俩正高兴地聊着,子端来回话,湛荣在上书房候着,等着请安。
“带他到这儿吧。”湛凞又看向女儿,笑得狡猾,“咱母女演场好戏。”说完,母女相视大笑。
湛荣来请安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想探听一下湛滢的下落,近乡关那儿突然失了没了消息,实在让人忐忑。他匆匆来到时,听到的却是阁内激烈争吵。因隔得远,他努力竖着耳朵,只听见什么“狐媚惑人”“肆意妄为”等只言片语,不过也够他猜出大概了。他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又失落还带着一丝兴奋,高兴的是皇帝和公主越来越离心,难过的是他的晏安莲已被别人沾染,失落的是湛滢竟然平安回来了,兴奋的是早听说过龙醒阁奢华却从没来过,今儿虽进不去,但就外观委实壮观。还在胡思乱想中,就见湛滢气冲冲出来,冷着脸压根就无视般从他身边走开。他暗自冷冷嘲笑,蔑视得偷瞧了一眼湛滢,仍是低头恭敬站着。
湛凞出来后,对湛荣道:“陪朕走走。”湛荣受宠若惊紧紧跟上,听皇帝道:“朕解了滢儿的禁闭。你这个做兄长的要好好规劝她,将来还要帮忖她些才不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湛荣心里恨得痒痒,这样不成器的女儿,皇帝竟然还想着将大位传给她?但面上还是诺诺应着。
又说了几句闲话,湛凞便打发他退下。心里暗笑,家族中家长对一个自认是私生子、且自觉有能力的长子不屑一顾,偏偏对个纨绔幼女疼爱有加,还要将所有财产全给幼女,长子心中会作何感想?除非是忠厚老实到极致的人,否则一定会忿忿不平。湛荣身边有董、马、韦、高之流,性情可想而知。自己推波助澜一下,就等着看女儿给自己奉上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