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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绿水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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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书一睁开眼,竟感觉周身轻松,病痛全消,他惊诧地翻身坐起,肢体却有些不听使唤,直接从床上跌了下来,甚至丹田里内力空空。
他大惊,却突然发现,他此时根本是个六七岁的幼童!
宋青书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霍然抬头环顾四周,简朴的房舍构造摆设万分熟悉,怎么能忘,怎么会忘?这里是他的房间,他在武当山上长大的房间!
他忽然间失去全部力气,颓然躺倒在地上。
不知神佛保佑、或邪魔作祟,不知奇迹发生、或黄粱一梦,他死去之后,却不是魂归黄泉,而是回到自己的孩提时代。
再回到武当山,他第一感觉到的竟然是无尽的恨。
太师傅曾令张无忌发誓不入魔教,张无忌却连魔教教主都做了,还能和武当上下亲亲热热,他踏错一步,就没有丝毫悔改机会。
莫七叔要杀他,殷六叔要杀他,俞二叔要杀他,想必父亲也很想杀他!
然后是痛。
这是武当啊!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习字、读书、练武,上有父母叔伯,下有师弟同门,他走向江湖的第一步从这里踏出,他能得到所有荣誉和声名的终点也是这里。
原本以为他生根在此,每一个部分都密切纠缠,但最后却被他自己连根拔起。
他改投峨眉,就知道,他此生再没可能回武当了!
然后是悔。
他真正不能回头,是从杀了七叔开始,然而他从未存杀心,哪怕在陈友谅设计下伤了七叔,也只是方寸大乱,从没想过要他死,然而就是这一乱,竟眼睁睁看着陈友谅将七叔推到他剑上!
武当山上,父亲是掌教,事务实多,余下几位叔叔年纪相差太大,年轻些的六叔为了纪晓芙,苦练武功,终日神伤。只有七叔平日陪他玩一玩,要说照料他,七叔比父母亲都多。
哪怕在芷若身畔,绝世武功在手,午夜梦回,他也宁愿那一天死的是他!
七叔临死前看他的目光,他永远都忘不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跟着芷若上少林,他是去求死的。
他告诉自己,娇妻唾手可得,又习得神功,何必再惦记着不把他当回事儿的武当。但重新回来,他知道,他忘不了这个地方。
他绝对不要再失去它。
宋青书眼里爆发出雪亮的光。
这一次,他绝不要再被逐出武当,他要再没有人能让他离开这里!
近二十年命途在他手中,谁还能逼他迫他欺他?老天竟然如此厚待他,给他机会重来。
六岁的男孩躺在房间地板上,笑得失去力气。
捡回六岁时的习惯行径,宋青书很花了几日,好在父亲与他不算亲密,他又惯会做人,无人发现他的不对。
重新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后,宋青书安安心心地当起孩子来。
他不想要七叔死,想当武当掌门,都不需要做任何事。前世他就是做得太多了。
从前他想去争风头的行为,最后都给张无忌添了风头,但那也对张无忌是锦上添花,少了也没什么影响。
偌大江湖,多他一个宋青书不多,少他一个宋青书不少。
他想到他的生死于这个世界毫无必要,不由齿冷,但又想到周芷若,心底一片柔软。
芷若,芷若,这个名字,生生世世不能忘。
崇高武学已在心中,名声日后唾手可得,只要按兵不动,掌教之位如囊中之物,重来一世,他要求的,只有芷若。
那时芷若被张无忌伤透了心,嫁他却也不是为了报复张无忌。
芷若只是恨死了负心人,想有一个真正体贴关心她的丈夫,宋青书弑叔叛教,却都是为了她,天下人唾弃,她却是高兴的。
他们相处时日不多,芷若那时已性情大变,成日冷冰冰的,但待他已算不错,甚至将所得的秘笈兵书毫无保留地与他分享。
就算芷若日后做了峨眉掌门,他也并非和芷若不相配,若非张无忌,他就是武当内定的下任掌教。
哪怕张无忌回来,处处压过他一头,既然张无忌已经是明教教主,也没可能当上武当掌门。
这样想来,他前世在张无忌出现之前都做的不错,芷若虽然不接受他,却对他有些好感。
这一次,他要这婚事,不是芷若施舍给他
这二十年间江湖波澜不大,其他事情尚可坐视旁观,唯独一件让宋青书颇为踌躇,就是张五侠的下落。
张五侠的失踪是武当一大憾事,年年武当都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去寻找探查,宋青书虽然知道张五侠此时平安在冰火岛上,却无法告之武当诸人。
他只知道冰火岛这个名字,但不知具体方位,就算现在说了,也没办法出海找到他们,再者宋青书找不到可靠的托辞,让诸位长辈相信他。
想来想去他便将此事放下,反正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回来了。况且,他对张五叔也有些微词。
不仅是因为对张无忌的厌恶,师公、父亲和师叔们为他忧虑牵挂时,他却已经与仇人高高兴兴地成亲生子过日子;好不容易回来,他为全义气,不顾武当的名誉和地位,俞三叔之案真相大白,他一死了之,留下张无忌这么个拖油瓶,让师公几度屈尊受辱。
当年他失踪之前,血案未明,又牵涉屠龙刀,武当十年来一直背负着压力,他死之后,屠龙刀加上谢逊,更是令武当二十年不得太平,少林的人在光明顶上对张无忌诉苦,殷素素临终前的一招让少林不宁,却不想想首当其中的武当会有多少压力!
张三丰管教三代弟子不多,宋青书见他的机会也不多,但每逢佳节,武当长辈总会为空缺的一个位子神伤。
宋青书每见此情景,会有些愧疚,但他实在无法解释消息来源,难道说神人梦授吗?
每当愧疚,宋青书就躲到俞三侠处,加倍努力侍奉他。
他上一次已经做得很好,年纪轻轻便有“玉面孟尝”之名,唯一的遗憾,就是年轻气盛,并没有和长辈们好好亲近,何况他决意加深与武当的羁绊,对待长辈便加倍孝顺。
在江湖上,更是掌握先机,短短几年内名声鹊起,直逼父辈。
父亲师叔都很欣慰,对他夸赞不已。
宋青书对此一向态度谦逊,并不是他装模作样,实在是他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偌大的江湖不过如此,比起他身死之前那段时间江湖的风波诡谲,他都觉得如今的江湖太平静了些。
然后他便等到了,六大派围攻明教。
峨眉派人商议行程,师公亲自接待,宋青书便够不上同坐了,他出了议事厅,独自爬到最高的到峰顶去坐下,脚下就是整个武当。
六大派围攻明教,他这个六派新秀之首,是必会去的。
他知道,这一下山去,他的人生自此天翻地覆。
宋青书静静坐着,仔细梳理咀嚼前世的记忆,他并不想去妨碍张无忌,但能够料敌先机总是好的。
但是越想,他越觉得有些灰心。
哪怕他不与张无忌争,掌教之位便手到擒来,但在父亲他们心里,他永远比不上张无忌。
他也完全没有把握,芷若会不会爱上自己。
宋青书两世之中,从未有对前路这么毫无把握过,他茫然地想到,或许他什么都不能改变。
看着远远云间若隐若现蜿蜒曲折的山路,宋青书想起武林中人常说的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忽然间万念俱灰。
这一路下山,宋青书都沉默而平静。
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区别,仍然和武林前辈朋友谈笑风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心绪前所未有的苍茫。
两世加起来,其实他已过不惑之年了,最早入江湖时的年轻气盛,想想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连他想将武当牢牢抓在手里的执念,也只觉得索然。
就算当了武当掌教,有什么意思?
他生在武当,长在武当,谁都不能抹掉他和武当的联系,无论人得到的是荣耀还是污名,都势必和武当挂钩,哪怕如他前世,成了武当弃徒,“弃徒”之称前面也还要加上“武当”两个字。
他就算毁了武当、离了武当,武当也还是他的,他的执念是否毫无必要?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记忆中毫无差别,围攻光明顶、被囚万安寺,张无忌固然大放异彩,宋青书也并非毫无建树,表现很不负六派新秀之首的名号。
痴念了十几年的佳人也重新出现在眼前,只是一颦一笑,都不是为了自己。
重遇周芷若,让宋青书的情绪慢慢恢复,他仍然有许多憾事,想要改变,想要重来,如今才刚刚开始,怎可言退?
只是他的功利心终究不像从前那么热切,看着芷若对张无忌一片痴心,慢慢变得越来越不择手段,他只觉得心痛,也没有前世那样的嫉恨。
大概因为他真的看淡了。
到那一天喜堂之上,张无忌公然与芷若动起手来,他痛心难当,喜服终成裂锦,那一朵红云飘然而去,宋青书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周芷若此时已然练了九阴真经,但宋青书自重生以来也在私下练习,比仓促速成的周芷若还修为深些,追上她并不费力。
周芷若哀怒交加之下不辨方向,以轻功奔出颇远才发现宋青书追着她,便顺势停下,等他落在身前,冷漠地问:“宋少侠追来有何事?”
宋青书只迟疑了一下,便道:“芷若,你嫁给我吧。”
周芷若诧异地睁大眼睛,一双明眸紧紧盯着他。
此时的宋青书,对周芷若而言绝不等于前世那个小丑,他的风采并没有被张无忌盖过,虽然不及,但也不差太远,她无疑是对宋青书有好感的,尤其是她一直知道宋青书倾慕她,尽管他没有表白过。
宋青书认真地保证:“我绝不会负你,芷若,我……不一样。当我的妻子吧。”
他在芷若面前从来都强硬不起来,从来都不敢逼她,满腔心事,无从诉起,眼里就流露出恳切来。
周芷若忽然被这点恳切打动了,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你要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为了我什么都做……”
宋青书毫不犹豫道:“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周芷若沉默半响,断然道:“我嫁你!”
宋青书知道,周芷若缺乏安全感,从来都不指望别人为她做什么。
他其实,是在骗人。
上一次,他是真的为了芷若什么都肯做,也真的什么都做了,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至少这一次,他不会为了她离开武当。
宋青书回转武当,便禀报父亲,请他出面向峨眉提亲。
宋远桥又惊又怒:“周掌门是你师弟的妻子!你怎么能……”
“张师弟已在婚宴上弃她而去了!”
宋青书倔强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是她和张师弟成了婚,我只能死心,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他抛下芷若跟个鞑子郡主走了,芷若还得为这种人守节吗!?”
宋远桥勃然大怒,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夜。
本来宋青书还以为会跪更久,但第二天推门进来的,不是送饭的师弟,而是宋远桥和周芷若。
宋青书见到周芷若,大吃一惊:“芷若,你怎么来了……!”
周芷若看他一眼,也不理睬,直接转头去看宋远桥:
“宋大侠把我未婚夫婿关起来是何故?”
宋青书知道此举必会触怒宋远桥,已经准备好受到任何责罚,没料到芷若竟会亲自上武当来保护他,又是感动,又是欣喜。
宋远桥对宋青书可以随意责骂,对周芷若却只得客客气气:
“周掌门,我看还是等无忌他回来……”
周芷若柳眉一竖:
“宋大侠莫非想叫我和那鞑子郡主共事一夫不成!?”
张无忌实在做得过分,宋远桥也无话可答了。
武当山上很快开始筹办婚礼,宋青书欣喜之余,犹豫再三,还是去找周芷若私下商量,把婚宴办得简单一点,不必大宴武林。
他对着周芷若不好明讲,委婉又怜惜地说:“芷若,我不想你被人说三道四……”
周芷若毫不迟疑地道:
“峨眉掌门和武当下任掌门的婚事怎么能不大办?那更会被人说三道四。”
宋青书蹙眉,犹豫一下,叹道:
“好吧,全凭你做主。”
周芷若微微侧目:“青书,你怕娶我这么个弃妇,丢了你的脸么?”
宋青书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芷若,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张无忌是个混蛋,你别为他委屈自己。”
“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周芷若嘴角露出丝诡秘的笑容,似怨似嘲。
宋青书断然道:“我什么都听你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再一次听到这誓言,周芷若不由动容,张无忌对她未尝没有山盟海誓过,每一次当时都是诚心诚意,但宋青书对她发誓的时候,总让她觉得怀着一丝悲哀,好像已经做好了为她抛弃一切的准备。
这点悲哀,和宋青书一直以来的信誉,让她愿意再相信一次。
周芷若迟疑着,慢慢开口,把她对师父发的誓告诉了宋青书。
宋青书从来不知道这一节,不知道芷若冒着多大的委屈和痛苦坚持和张无忌成亲。
他顾不上去嫉妒和怨怪张无忌,喃喃地说:“我知道了……”
看着周芷若最初如水般柔婉的眉眼已经变得冷淡而坚强,他忽地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
“芷若,你很可怜。”
宋青书对周芷若一向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即使定了婚,也一根指头都没碰她,这下蓦然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周芷若一惊,却不想去挣开。
紧紧抱着周芷若,宋青书低声道:
“他们总是逼你,芷若,我明白你苦楚,以后再也没有人能逼你了,芷若……”
周芷若静静听着,眉眼慢慢柔和下来,没有出声。
第二天峨眉的人到了,周芷若接了帖子,不直接去见她们,而是先去找宋青书。
宋青书高高兴兴要去待客,冷不防周芷若道:“我实话跟你说,峨眉虽然有还俗嫁人的弟子,但内门中人,尤其是掌门,非得是冰清玉洁的处女不可。”
宋青书如遭雷劈,仿佛突然从云颠坠落。
咀嚼着这句话,他慢慢觉得全身发寒,不仅因为眼前的婚事的不确定,也因为前世,他最后赖以支撑的那个承诺……
原来前世芷若说愿嫁他,也不过是言语欺他么?
满心苦涩茫然,宋青书慢慢道:
“既是如此,这婚约也不作数了……”
周芷若却道:“然而你要是一心一意待我,这掌门也没什么可做的。”
宋青书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芷若,你,你说真的么?”
周芷若眼角一挑:“我还骗你不成?”
宋青书骤然狂喜,他明白,他期盼的、苦苦求追了两世的东西,终于求到了。
这一天他面上都如沐春风,终于彻底像是新郎官儿的样子,七叔打趣了他两回,他都笑盈盈地收下了,让七叔直呼他没有小时候有趣。
临到饭后,一个师弟来叫他,说师公要见他。
宋青书对张三丰最是又敬又畏,不敢怠慢,连忙去了,进屋便看到张三丰安然端坐,恭恭敬敬道:“师公。”
张三丰叫他来坐下喝茶,他立刻道不敢,张三丰便也不勉强,放下茶盏,顿了顿,悠悠地问:
“你与周掌门的婚事,可是都想好了吗?”
宋青书立时觉得师公也是想拖着等张无忌回来,还是希望让芷若嫁给张无忌,想到张无忌成亲时张三丰手书的那一张“佳儿佳妇”,又是委屈,又是苦涩。
他活了两世,也及不上张三丰一半,这些念头,张三丰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由温和道:“青书,过来。”
宋青书茫然抬头,走到张三丰眼前,张三丰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我只怕你为了和无忌争一口气,反而苦了自己。”
除了幼年差不多自己都不记得的时候,张三丰几乎再没对他作出这么亲近的举动,宋青书受宠若惊,又被他这样一说,眼圈顿时红了。
张三丰见此叹了口气,
“你一直很要强,从小就撑着一口气,太过逼迫自己,我想着是远桥给你太大压力了……青书,你是咱们武当的好孩子。”
宋青书第一次从张三丰这里得到这样明确而赞扬的肯定,更没想到张三丰看似不理会三代弟子,其实一直关注着自己,一时激动得手都发抖。
其实本该如此,他一心认定武当上下都偏心张无忌,却又哪里来的信心掌教之位是他囊中之物?武当何曾人才凋零到这等地步,掌教就非他不可了。
是师门长辈的倚重和期待给了他信心,给了他底气。
宋青书抬头看张三丰,老人对他露出个鼓励的笑容,他扑通跪下,喊了声“师公”,便潸然落泪。
张无忌有张无忌的路,有他能从武当得到的东西,宋青书也有宋青书的路,有自己能从武当得到的东西,长辈们早就为他们考虑好了,并没有剥夺他应得的去偏爱张无忌。
若不是因为长辈们的优待,让他几乎将整个武当视为自己的东西,又岂会因为张无忌横空出世,对他如此敌视?
如同拨云见月,他的纠结、沉痛,二十年盘踞心间,终于释怀。
那一次身死,所有悲哀和不甘,都随着这一哭从心底消逝。
无论生前死后,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一点,他是武当的宋青书。
于2012.07.01 新西兰凌晨睡觉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