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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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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唐/双唐】烛
当唐惊羽一步一趔趄地返回唐家堡时,这座机关重重的宏伟门派早已因夜色的荼毒而四下俱静了。
尽管唐惊羽努力地控息,肩上的剧痛仍促使他重重地低吟着。
“这么晚。”唐惊羽刚一推门,平铺的问候就这么扑面而来。
“天罗……你就不能出些声息让我早些觉察么。”唐惊羽苦笑道。因为不管他承认与否,方才那声不算美妙的问候确实惊了他一战,以至于肌肉收缩间带动着撕裂的皮肉阵阵抽动般疼痛。
“师兄你脑子坏掉了么。”屋内的少年淡淡回道,“浮光掠影口诀中可没教你在外人眼皮下露出气息。”
“你这个瓜娃子……”唐惊羽苦笑道,“好罢,我是个外人。”
“师兄吃味了。”唐天罗浅笑道,随即话锋一转,眼底尽是阴郁,“哪里的任务,要你伤成这般?”说罢,解开弩,掏出几小瓶金创药丢给唐惊羽。
“我向恶人谷那里去了一趟。”唐惊羽单手解下一把衣襟上固定的飞刀,挑开早已残破的衣袖。其实他还想埋怨唐天罗把外人难求的唐门千机匣当成药匣子用,这要让那和熊猫一起思考人生的唐森知道了,保不准唐森不会把唐天罗扭送到万花谷去。
“真是胡来。”天罗道,“我唐门弟子本不该涉水江湖,你为了那厮跑去浩气盟;而今又只身赴恶人谷……退一万步讲罢,即便恶人谷里一个高手也没有,但那黑压压的一片人,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天罗的性子素来冷淡,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依旧是那么波澜不惊,只是他心底是否真的毫无涟漪,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以我今日能回来已是万全。”唐惊羽接道,面目里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反而一副理所当然老子很帅的表情。
“你……”难以维持冷漠的唐天罗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他哑嗓道:“为什么这么拼命。”
疑是被天罗的语气感染了情绪,唐惊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叹息般讲着另一个似乎与他无关的事实:“天下动乱,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呵。”
“我们师承唐门,朝纲社稷与我们无关。”唐天罗心底隐隐有了点不好的预感,而那预感来自何处他竟没有摸清,无奈之下,便随口接了一句事实。
“那么,天罗啊。”唐惊羽梦呓般问道,“你说,东都之狼能否咬扼住未知的命运?”他的半张银面具一直没有脱下,浅淡的月色反映他脸上半面灰白,仅留在外的一颗乌黑的眼睛洗满了落寞。
“你可以劝他离开。”唐天罗终于明白惊羽的意思了。
“傲血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人。”言外之意,他已经试过了。
“所以你要陪他?”唐天罗不安地问道。
唐惊羽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抚摸着手里的弩。唐门的弩无论从构型还是内部结构都堪称极品,尤为年轻一代中又出现了一个名为唐森的奇才,弩不断改良更新,竟从一件杀人利器脱胎换骨宛若艺品。
只是此刻唐惊羽手中捏拿的弩却并非如此——深深的刻痕布满弩的全身,倘若不是依稀可见的几点朱红色的漆子,谁也想不到这把弩曾经单凭其外表便可迷倒痴儿。
唐天罗看在眼里,眉头渐皱:
四川唐门本就以暗杀暗器闻名,所以比起弩箭机关,唐门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近战……而今唐惊羽的弩上竟密密麻麻排满了刀痕,倒不他究竟在什么可怖的环境中战斗过——而且是极为经常的。
“你是个唐门。”见唐惊羽不说话,唐天罗继续道:“唐门的门规,唐门的宿命,唐门的一切你都比我了解。”
“始终行走在暗夜里可怖的杀手么……”唐惊羽笑道,“谁说这是唐门的命了?”
那一瞬间,唐天罗在唐惊羽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看到的过的执着。
身为杀手的二十余年中,唐天罗的生活里只有三件事:修习,杀人,得酬。传承着唐门的血脉注定此生如此。然而他的师兄,唐惊羽,却从来都是个特例。
惊羽他不喜欢没有理由的雇主,因此尽管他有空弦可落雁的本事,却在唐门中并不出彩;相反,他的师弟,唐天罗却素来以狠辣利落见长,名声在外。
当然这对师兄弟对这些看得并不重,因为他们的心都不在此处。
这夜不愉快的对话终在唐惊羽淡然的反问中结束。不知是唐惊羽不愿解释还是他知道唐天罗不想听,总之两人就在这句问话之后长久地缄默不语。
然后,天罗合门离去。
就这么简单。唐门弟子一向干练。
之后的几月里,唐惊羽数次出入恶人谷而近乎全身而退——说近乎是因为忽略了他身上大大小小虽不致命却折磨人的创口。
若毫无动机来讲,这确乎可归结于唐惊羽的身手漂亮,或者说是恶人谷里只藏着一群花瓶。
可是每一个武林中人都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分敏感的嗅觉,更不必说日日刀口舔血十步杀一人的唐门人。
“你不要去了。”唐天罗今天没有戴面具,但他的脸却和面具一模一样,硬梆梆的,像是那些死在他弩下的死人的脸一般。
“我知道你想什么。”唐惊羽只是默默把刚制好的机关弩箭塞到千机匣里,抬起胳膊将弩假意瞄准天罗,嘴角挂着丝微笑,“如果不去的话,怎么知道是什么陷阱呢?”
“你玩够了没。”唐天罗生气了,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该靠谱的时候却吊儿郎当的师兄!
“听着,天罗。”唐惊羽说,“我想和傲血死在一起。”
“你给自己留的结局只有死吗?”唐天罗一把夺下唐惊羽手中的千机匣,狠狠道。
“哪个唐门弟子不是如此?”唐惊羽耸耸肩,“乱世硝烟,盗匪遍野,本就是个败时;你我又都是唐门中人,早该有这个先觉。”
唐天罗猜出来了,唐惊羽在故意激怒他;事实上,他也成功了。
唐天罗刚想上前揍揍眼前这个愚顽的脑袋,身子却蓦地僵住了:荆天棘地?!这个混蛋!
“唐惊羽,你给我站住!”唐天罗生平第一次大声呼喊着,可是他的师兄却充耳不闻,几个利落的起跳,架起风筝飞走了。
没有回头。
而当唐天罗身体恢复如初时,他的师兄早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该死!”唐天罗在心中默默地问候了一下自家师兄,刚忙回屋带着弩捉起机关小猪架着风筝向唐惊羽消失的方向追去。
唐门人的生死存留,一向只以他们自己的意愿为准。所以同理的,在执行任务的唐门弟子很少会有同门的支援。其他门派弄不懂他们的规矩:一个熟稔掌握本门武学的人才育之不易,为何如此轻率地便将生命变卖给阎罗?
其实他们都忘了,比起他们,唐门弟子更似阎罗。
所以唐天罗没有叫上门下弟子,因为他本人前来已算破戒,哪里还可能叫得来别人。更何况,唐惊羽的本事从未有人认同,这样一个在门派众人眼中中庸的弟子此刻死去了犯不上要由更多的人去陪葬。
唐天罗没有去过浩气盟,更没见过恶人谷,因为他和众多唐门弟子一样恪守着唐门淡出江湖的宗旨。这是为一代代唐门人共同守候的,直到他这一代出了唐惊羽这个怪胎。
唐天罗知道,今天是浩气盟同恶人谷宣战的日子;他还知道,恶人谷地处北方;除此而外,他对今天的目的地毫无了解。
所以当他最终到达恶人谷的时候,只见到满地的死尸和一些半口气已经交给阎罗的人。这些人是最痛苦的,若放在往日,唐天罗会抽出短刀送他们一程,但今天不行。
唐天罗环顾四周,心中只留下这么一个念想:真真惨烈。他闭上眼,用自己敏于常人的耳力去捕捉哪怕一丁点动响——师兄,拜托你了,如果还活着……把弩箭上一次膛也好。
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他真的听到了弩上膛的声音,而且不止一次。
于是唐天罗提气运起轻功奔向那个声音的来源之地。
他不想耽误片刻。
尽管慌乱,他依旧保持着唐门弟子的良好传统,在任务中绝不忘记浮光掠影,只是接下来的场面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那个李傲血是怎么回事?!师兄满身是血地躺在他脚下他为何毫无反应?!
“他是个重情的人,可惜投错了门。”唐天罗视野中的傲血向他一边的人道。
“了解唐门千机匣的构造,熟识唐门武功路数就是我们的目的,其他的感慨我们不需要。”傲血旁侧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拆卸唐惊羽的千机匣。
“一个,两个……十五个人。”唐天罗私下里数过他视野中所能见到的所有人,也许还有隐在暗处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他师兄,他素来看做亲兄长的唐惊羽,就死在这些人手中。
于是他心里拿捏成一个主意,而且奇怪的是,当他下定决心后,多年来已成习惯的唐门弟子的冷静和谨慎就这么离他而去了。
所以众人才见到另一个唐门人从树丛中一步步逼向他们,手中还握有他们一直想要的千机匣。
这个人和唐惊羽很像——身材,发式,衣着,甚至于气场都极其相似,但若说什么不同,就是来人带了一张遮住了整张脸的面具。
阴森森的。唐门弟子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和你一样的武器,还有你们唐门引以为傲的招式,更不必说我们有人数的优势。”来人的冷冽让众人不安。
“是么。”清冷的声音夹杂许些嘲讽。
“想用什么?追命箭?裂石弩?还是其他的从惊羽身上学来的东西?”不同于他给人阴冷的感觉,他的话语里却充满了嘲讽。
“你……你想说什么?!”有几个人有些退缩了。
“李傲血,惊羽曾说他想和你死在一起。”唐天罗并没有理会那几个没用的东西,转头望向傲血。
“所以呢?”不知是伪装还是如何,方才仍在浮光掠影中的天罗所看到的落寞竟在傲雪眼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慢慢的不屑与鄙夷。
“我有两件事想告诉你们。”唐天罗嗅到了周围丛林中仍有他人,“第一,我想达成惊羽的愿望;第二,每一个唐门都不会在别人眼前用出他毕生所学,即便性命垂危之时。”
话音未落,火光四溅。
是千机变。唐门上下都鲜用的一招,因为它太过招摇,并不符合唐门的隐秘。所以自从它问世那一刻起,就成了唐门弟子课本中精深而又无用的一门。
它曾经是暗器,但现在不是了。
唐天罗亲眼看着周围的人被刺成了刺猬,满含着唐门人的隐忍。
因为唐门弟子从不涉水江湖,所以盗学武艺变得难上加难,故而有了这一招吗?
所以才有那么多次近身攻击,所以才有了唐惊羽那么多次进出恶人谷。
一切都是为了逼迫他用出他所会的每一个招式,而且不止一次地使用。
他们真是低估了唐门弟子的原则与成仁的决绝。
在冲天火光中,唐天罗浅笑。
“师兄,即便我没有追回你,我却实现了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