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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命之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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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之卷番外因命之逆
她立在窗前,微微仰着头,抱臂的姿势在午后光线里定格,金色轮廓清晰窈窕如太阳精心剪就。坚定,骄傲,落寞,惆怅......很少有一个背影,能传递如此之多......会客室的木门应声合上,殷启阳定定神,清咳一声,“宇女士。”
她转过身来,裙子这才脱去了金纱,显出原本的象牙色来,一头黑重长发束在脑后,浑身上下别无装饰,只颈上一串珠链,迎着光闪烁着游移不定的斑斓色泽,见是他,淡淡一笑,“殷律师。”
殷启阳作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径自落座,翻开文件,自说自话,“宇女士,薄先生失踪满七年,法律上正式宣告死亡,我作为薄先生的委托律师,这次请宇女士来,是为了执行薄先生的遗嘱,同时办理一些相关手续,”他停了话头,却并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不禁抬起眼来。
宇宙静静坐着,面色沉静冲淡,好似只是在欣赏对面墙上的油画,然而那目光却不肯轻易停歇,一路直潜,直潜进去――十年前,薄天离开枫港,加入了无边界医生组织,足迹遍布或危险或困苦的地区,七年前当地一场山洪暴发,他被激流卷走,从此下落不明,按照他的委托,天地医院由宇宙代为管理,如今七年过去,天地肃整如旧,而作为主人的薄天,却再未出现,毫无音讯。
“宇女士?”殷启阳试探地唤一声。
“请讲。”宇宙回过神来。
“按照薄先生的遗嘱,天地医院赠与令公子宇恒,在他未成年之前,由宇女士代为管理。薄先生的手稿和研究设备则赠与他的母校,其余一些财产均捐与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组织。”
把天地交给宇恒?宇宙心里掠过一丝诧异,静默一瞬,只是点点头。
“请宇女士在这里签名,”殷启阳递过笔去,“还有,薄先生有一封信交给您。”
宇宙刚结束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来,眉间微微一蹙,很快地散去,伸手接过信封,“谢谢。”
“具体的交接程序,我会和宇女士的律师再联络,可能还需要令公子的一些证件副本和签名。”
“可以,”宇宙站起身来,手里还捏着那封信,“那么,我告辞了。”
殷启阳抢先站起,为她打开房门,“慢走。”
望着她离去背影,他不禁摇摇头,嘴角却浮起一丝微笑,其实律师这个职业也很有娱乐性的,总有些机会接触到不简单的人物,譬如这个宇宙,昔日□□宇氏大小姐,今朝寰宇集团女总裁,第一任丈夫是Las Vegas有名的Casino King,闪电结婚,旋即反目,第二任是父亲养子旧日大哥宇宸,新郎却在注册当日中枪而亡,六个月后她在天地医院诞下一子,孩子的教父便是医院主人薄天,也就是自己的委托人。枫港并不是一个藏得住秘密的地方,很有一阵子,城中名流太太淑女茶余饭后shopping间暇,都以此为经典谈资,竞相揣测经手的究竟是何人,虽然表面上该是第二任丈夫,然则表面不过只是表面,有人便猜是英俊多金的薄院长,有人则猜测是和前夫藕断丝连的结果,更有传言对方是一个不知名的小警察,而宇宸只不过出于恩义作个挡箭牌,关于这个女子的绯闻轶事,很是热门了一阵,直到更大更新的传闻鼎力接班,才终于压过了她的风头去。据说律师这一行要保守职业秘密,可没人说他们就不能业余地,偶尔地八卦一下......殷启阳倒不敢断下定语,不过薄天对宇宙母子爱护有加,却是自己亲眼所见,毋庸置疑,而最终将天地医院交给宇恒这一点,似乎也坐实了坊间某些传言。然而这桩故事的女主人公,十余年来似乎决意和波澜起伏艳闻迭出的前半生正式告别,虽然不时还有些关于倾慕者的花边在城中不胫而走,可她没有再嫁,却是一个可塞攸攸之口的不争事实。以一个律师的挑剔眼光和刻薄姿态,连殷启阳也不得不承认,年届不惑还能如此迷人,她的确称得上是个造化的异数。
他却从没有想过,凡是和异数相关,都注定沉重。
宇宙坐在椅中,那封信还没有拆开,静静地躺在桌上,那最后的夕阳里。她凝视了半晌,伸出手去拿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和生命、死亡这些字眼相关,心里忽地生出一点莫名的畏惧,终还是停住了手,只拈着信封一角,轻轻叩着桌沿。
“Hi,美女~~”半掩的房门猛地推开,有人笑嘻嘻地探进头来。
宇宙一惊,看清却又不禁笑了,放下信喝道,“臭小子宇恒!和老娘没大没小,小心把你踩扁作书签!”
“嘿嘿,”那少年窜到她椅后,两只手环在母亲颈间,他不过十二三岁,异常俊美的五官上还带着几分稚嫩,却是英气勃勃,“难道妈就不能是美女吗?要怪就怪你太年轻,这么大儿子开口叫妈,人家会怀疑你未婚生子少女妈妈,于你的清名可是大大有碍啊~~”
宇宙回手在儿子额头上弹一记,哼一声,“有你这个大大的人生污点,还说什么清名?”
“切,我明明是你的人生骄傲好不好?今天你儿子我八枪打了五十九环哦?怎么样,厉害吧?”
“小子――”宇宙把椅子一转,面对儿子,眯起眼睛,“很嚣张啊,你还知道面前坐的是谁吧?”
“是,是,家族联盟射击赛三连冠女王,”宇恒佯作害怕,低头哼哼哈哈地作揖不迭,却又抬起头来,调皮地拍拍宇宙肩膀,“说真的,前度冠军,下次跟我去靶场比试一下?”
“比就比,山中有老虎,还怕你猴子不成,”宇宙把他的手打回去,“快去洗澡,一身臭汗!”
宇恒见妈妈答应了,这才三步两跳地窜出去了。
宇宙笑着摇摇头,拉亮了台灯,一眼瞥到桌上的信,迟疑着拿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暗,只那一点暗黄的光打在手上,四周是一片寂静的沉黑,像是整个世界突然缩小为一人一灯,和一封没有开启的信。
她慢慢撕开信封,里面只是一张薄而硬的信纸,她却怔怔握了半晌,终于展开来:
“宇宙:
动笔时,我已经知道,这是一封注定迟到的信,是一份会在我死后,才能被你收到的忏悔。
对不起,宇宙。虽然倾尽我所有的歉意,也不足以弥补这个错误,然而,我也清楚地明白,即使是错误,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仍无法改变。也许,这就是命运。
那份DNA报告,由我亲手伪造,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欠宇宸一条命。他曾经救过我心爱的人,而这个人,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一切,甚至生命,也包括诚实和良知。我与宇宸早已相识,你住在天地医院,根本就是出自我们的安排,而此后种种,亦是如此。
谌风不是你的亲兄长,同样,宇宸也不是,但他的确是陈曼侬之子,或者那个儿子根本不存在,不过是你父亲的一个执念,只有你,才是他唯一的孩子。
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曾对宇宸发誓要终生保守这个秘密。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可每一次见到你,见到小恒,都无法抑止吐露的冲动,而每一次,都以痛苦的自责告终。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挣扎和折磨,再没有面对你们的勇气,唯一的选择,就是远远离开,否则,我必将背叛宇宸,背叛我的誓言。
宇宙,请再一次接受我的歉意,虽然我明白,你和谌风未必能相伴而至终老,但悲剧的造成,终是假借我手。我已经决定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也许在救助生命的时候,我才会获得心灵上的宁静,而偿赎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薄天”
宇宙忽然觉得双眼酸痛,她慢慢合上眼,向椅子深处倒去,手上那纸片的感觉冷而锋利,似极快的刀刃,割开心上层层的盔甲,直将千疮百孔的那往事剜出来,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眼前。
原来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她的手垂下来,信纸轻轻落到地上。
眼角蓦地一闪,她茫然抬眼,借着灯光看去,却是宇恒的护目镜,一定是方才丢下的,她俯下身去拾起,把在手中,镜片上反射出她的面容,俏丽高贵一如往昔,然而――
岁月如刀,如果记忆里,你我都从未忘记曾携手并行,共度风雨,那么也同样深刻着――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纵使朱颜依旧,奈何芳心不再。
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幸好――我还有小恒。她握紧目镜,微微笑了,拾起信收进信封,拉开抽屉,拿出一只打火机来,当的轻轻一声,火焰迅速卷上来,她松开手,那一团火焰直直落进金属废纸筒里,渐渐变成一团暗黑的灰烬。
“妈!”宇恒推开门跳进来,头发上还带着水珠,“要吃饭喽!”走过来,忽然耸起鼻子闻闻,“什么味?哪烧着了?”低头四处寻找。
“狗鼻子!”宇宙用手指捏住他的鼻子,笑着骂一句,不许他再闻,把目镜丢给他,“不过也是个粗心大意的狗鼻子。”
“嘿嘿,”宇恒摸摸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妈,我今天遇见个神枪手哦!”
“宇恒先生,需不需要这么夸张啊,口水都流出来了,”宇宙看儿子一脸崇拜的花痴状,嘲笑他。
“真的,妈,那人好厉害哦,他让了我两枪,我还和他差三环呢!妈你下次一定要去,好好给他露一手,也叫他知道什么叫枪神!”宇恒一跳,坐到桌上,不忘煽风点火。
“No,no,”宇宙当然知道他的鬼心眼,故意摇摇手指,“妈妈这种大隐于市的高手,是不会轻易跟人比试的。”
“美女啊,要有上进心,”宇恒忙跳下来给妈妈捶肩膀,巧言令色献殷勤,“你现在顶多是东方不败,怎么也要提高到独孤求败的境界吧?求败啊,要追求失败怎么能不跟人比试呢?”使劲摇晃妈妈,“去吧,啊,去吧?”
“好啦好啦,要被你摇散架啦!”宇宙白他一眼,“我去就是了,”忽然警惕起来,“小子,你不会找了个专业的来骗老妈吧?”
“当然不是!我都查过了,看看,”宇恒得意地晃晃手中纸片,“这可是我从俱乐部PR拿到的名片哦~~”
“拿?原来那不叫‘骗’啊?”宇宙斜儿子一眼,似笑非笑。
“嘿,公关,公关~~”宇恒心虚地笑,将名片直送到她眼睛底下去,转移视听,“看,还是个高级督察呢!”
“督察很希罕么?”宇宙嘴角一弯,笑他眼皮浅,视线不经意向那纸片上一转,唇边笑意却立时凝固了――那个名字,那曾经无比熟悉的两个字,那些已经决意抹去的流年,那些已经化作灰烬的错爱,就在这一瞬之间,狂风暴雨般逆流直上,逼近到眼前来,再无回缓,不可逃避。
何为因?何为果?何为命?何为命运之逆?
“妈,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宇恒见她不语,忙抓紧时机。
宇宙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纸片,片刻,目光慢慢折回到宇恒的脸庞上去,少年正望着自己的母亲,那目光明亮清澈,无伤无痕。我们都曾有过那样透如水晶的眸子,然而岁月不断沉淀,沉淀,将一些带走,将一些埋葬,别人再看不清我们,而我们也再看不清自己。
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终结,都意味着另一个开始,而我们满怀畏惧和希望仰视的,则是永恒的幽深未知。
P.S.祝大家新的一年,想啥有啥,顺心如意!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