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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乔迁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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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头死了。
“我放学回来,看见他挂在他家门口那棵枣树上。”
住一个院子的女孩小悦如是说。
那根枝桠离地也有四、五米了,蹬凳子都够不着。除非,是有人背着已经被勒死的他,爬上梯子,站在房沿,系上绳子……那这个人,劲儿该不小吧?
“真讨厌!上吊就上吊吧,还挑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舌头吐出那么长,死了还要吓唬人!我以前就讨厌他!他老是追得我的猫满院子乱跑,不就是爬爬他的枣树吗?”
小悦这丫头我知道,你动她的猫,简直是要她的命。可我听着这些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倒也没往深了想,只是挥手把她打发了。
居委会的董阿姨是不请自来的。
她穿得很落伍,烫着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卷花头,一脸热诚的样子,看来,她会把她知道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你,把她不知道的,作一番推测,再添油加醋地告诉你。
“恨他的人?老头那种脾气……多得是呀。要说最近,那就是拆迁办的人!啊,上个礼拜,负责这片儿的老白,来劝他签协议,让他一盆水泼出去了。老白那是什么人?在办事处,那些个拿着手机提着公文包的大老板,都得对他点头哈腰。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气?他们家的人,那都狠着呢,他弟弟几年前捅了一个人十几刀,蹲在里头,现在还没放出来。而且,听说呀,这次拆迁的事,要是办好了,他就能升上去,当个真正吃皇粮的,福利待遇,什么什么都有了。可是,眼看要砸老头手里。这老头,怎么看都是钉子户……他死那天上午,我可看见老白在这附近转悠来着。”
前院的吕家很特别。周围的人家,嫌墙秃着难看了,会往上贴大红大绿的挂历和画报,只有这一家,会挂水墨山水。
吕奶奶一头银丝,用卡子整齐地别着;一脸慈祥的皱纹,透着比别人多活了几十年,于是能包容一切的达观。
“姜家老头?他也七十多岁了吧?没想到居然是这么走的。我还记着早年他上班那会儿,拿回一颗枣树苗,栽在院里呢。你不知道呀,他可宝贝他那颗枣树呢,为了它,得罪了不少人。因为老有些淘气的孩子,和嘴馋的大人,算计着那些枣,都让他一嗓子给吆喝跑了,但是,那也拦不住。那房,说上去就上去。院里公用的梯子没地方搁,一直架在那儿,现在还在呢吧?”
“说起他们家,也够不容易的。他大儿子,大姜,年轻时说了个对象,还没怎么着呢,俩人就住一块了。现在是不算什么了,那时可真是个事儿。两边的家里呀,都不愿意。姜家嫌那女的太轻浮;女的那边,又嫌大姜没出息。两个人见面呀,好几回都让女方家里用扫帚给扫出来。就这样也没拆开,只能让他们一块过。这不是,前几年,孩子都老大了,两个人又都在外面有了别人,也就分了。媳妇没了,孩子也判给了那边,大姜又回来住。他们家就这一间房,怎么住呀?弟弟倒没什么,弟媳妇可不乐意,平时也没个好脸。大姜这火也压了几年了,现在就想,借着拆迁和他们分开,自己单出去。小姜两口子也求之不得。可是,老头不愿意。人一老了,还不都想个儿孙满堂?就算这天伦之乐是假的,真要都不在旁边,连假的都没有了不是?”
“大姜前两天还去问管拆迁的人呢,人家和他说:‘怎么突然要分哪?你们家不是一直在一块吗?再说,老头不是还活着呢吗?’现在好像不管办拆户,说什么户口冻结了。是怕麻烦吧?而且,我听说,一家分成两家再搬,好像能多要一套房。我也不明白,好多事让人不明白呀。比如,买新房子,正向的就特别贵。正向,说白了,不就是能见着太阳吗?我还没说你私搭乱建,盖那么多高楼,弄得冷嗖嗖,妨碍我晒太阳呢,你倒把太阳折成钱卖给我了,现在的人哪!”
“其实,真的分户了,就搬得起了?每次拆迁,真正吃香的,还不是一头一尾?比谁都搬得早的,能拿来作榜样,当然政策要好点。再来,就是比谁都搬得晚的。推土机都开到家门口了,还不搬的,也要宽松,怕他们闹事嘛。我们这些在中间的,没钱没势又拼不起命的老百姓,要交十几二十万,挣死工资的人,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本啊,乔迁之喜?喜从何来呀?”
大姜脸上,有着深刻的纹路和暧昧的笑容,好像随时会凑过来,邀你加入他不怀好意的计划。
“最近我们是吵过,因为房子要是弄好了,后半辈子就不愁了。这么大的事,意见不一样,当然得讨论。再说,爸爸跟我吵,跟我弟他们,就没吵过吗?原因很简单,一家变两家,房子能多要,我弟妹就商量着和我弟弟离婚,当然,是假离。我爸脾气倔,怎么也算个耿直的人,可不能容这个……那个女人,早看自己的公公不顺眼了。要说爸死了这事是她做出来的吧,恐怕她还真没这劲儿。她也就是有个意思,动手的怎么也是个男的。哪个男的会帮她干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
小姜脸色惨白,总是低垂着眼皮,遮住大而软弱的眼睛。
“矛盾?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我不喜欢我爸,只是平时不和他吵。从小,他就不疼我们,他谁都不疼。以前,他早上五点出去上班,晚上八点才回来,几个星期,话都不跟我们说一句,也不跟妈说。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拿工资回来的人,什么都是我妈在管。妈跟着他,吃了一辈子苦。人家后院李婶,金婚纪念,有自己老头给买的金耳环,我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就开口要过一样东西,那是一年前,她快去世时——现在想来是回光返照——忽然觉得好多了,想出去走走,可是走不动,想要根拐棍。爸说‘这东西,还用买?’,然后,不知道打哪儿捡回一根破树枝——就是立在墙脚那根——给了我妈。几天以后,妈就去世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冲我们吼‘人都死了,哭什么哭?’。他就这样,总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原则,比如‘哭是不应该的’,他就什么时候都不哭,也强迫别人什么时候都不哭……他,他就这样。”
调查,否认……
再调查,再否认……
或许这案子并不难,继续下去,我自己也能解决。但我真的烦了,不想再查下去了。我想要它立刻有个正确的结论,然后放进我再也不会去看的卷宗里。
所以,我去找她——我的同学,并非警察,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曾经帮助过我很多次的——张轻羽。
我把所有的事情和她说了,然后按着额头,愁眉苦脸地问她:
“如果一个人至少有五个被杀的理由,那他是被谁杀的呢?”
而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看看那根拐棍。”她说。
于是,我带她来到这个快拆迁的大杂院。
院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加盖了由木条、碎砖、灰土、油毡、铁板搭成的小厨房。枣树挺立在一片破破烂烂间,显得立场尴尬。
她先看看搭在房沿的梯子,然后站在枣树下,瞪了树干半晌,又抬着直直的眉毛和眼睛,注视着树冠,还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很高的枝桠。
我们进了姜家唯一的一间屋,和屋里的三个人打过招呼,提出这匪夷所思的要求。
轻羽从疑惑的小姜手里接过那拐棍,一开始双手捧着,举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端详,然后皱起眉,手慢慢垂下,头也跟着低下去。颊边没有扎到辫子里的碎头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一颗水珠从头发里掉出来,砸在拐棍上,溅开了花,飞快地被吸收到粗糙的树皮里。
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是转过头顶对着我:
“一个问题:凶手得手后,从房上下来,为什么不把梯子撤了?”
“这……当然了。那梯子一直摆在那里,又不是凶手搬来的,没必要搬走啊。”
“是啊,凶手爬下来后,当然会任梯子摆在那里;但也有可能是,凶手根本没有下来,想收梯子也做不到呀。”
“你是说……”
“你想想看,凶手背着尸体,把他挂到树上,自己再下来,这可能吗?这里可是人来人往的大杂院。就算他可能运气非常好,不被任何人看到,但我想,凶手不会愚蠢到去赌自己这么好运吧?除非是要杀死自己,并不怕人看见。”
“自杀?”
“你听小悦的话时,觉得不对,就是因为她说的是‘上吊’,暗示了自杀。而你,从来没往自杀想过。”
“当然,那么高的房子……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她忽然抬起来,眼睛死盯着我,再次举起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拐棍呀。”
“原来呢?”
“树枝呀。”
“什么树的?”没等我说话,她眼睛闪着光,自己回答,“枣树。比比树皮就知道了。”她仰起头,往着门外,“就是外面那颗枣树。”
“这……”
“植物是非常唯美的,自己就会长得形态匀称。即使有房子挡着,会变形吧,但从局部看,还是很漂亮。可是最漂亮的地方空了一块,好像少了根枝子一样,”她低头看着那树枝,“应该在这里吧。”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这说明,他一年前,有上房把这个锯下来送给妻子的体力。而一年后的现在,如果其间他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像爬上房去,系一根绳子,把脖子伸进去,脚滑下房沿这种事,应该可以靠自己吧?”
“不过……你!你!你……都还没到这里,就说要看这拐棍,难道你早就……”
“不,我不知道,只是猜想有这个可能。是你那个问题提示我,‘如果一个人至少有五个被杀的理由’……我直觉的答案就是,‘那么他是自杀的’。如果一个人活着,只是给人添麻烦,死了反而对大家都好,那他还有生存的必要吗?所以,我只需要证明他有能力自杀。而且,我早知道他身体硬朗,小悦不是说,他精神抖擞地追打她的猫吗?”
“锯下最心爱的树上的枝条,给妻子当拐棍,你觉得,这像是他会作的?”
“老伴都死了一年,他都没有把这她只用几天的树枝扔掉或当劈柴烧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他不无情?”小姜急切地插进来,“妈死的时候他都没……”
轻羽干脆地打断,斜睨着他:
“在说这个之前,能不能先请你做一件事。”她指着屋里那穿着入时,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你妻子就在这里。你能不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小姜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无措地眨了两下,脸上有些红起来。
轻羽嘲讽地笑了:
“绝不表露自己的感情……这算不算莫名其妙的原则?”她低下头,用自语的声音说,“而且,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你不是说,他没有存在的价值……可是,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他自杀那天,拆迁办的人来过,和他说了——他家老大去询问分户而被拒绝的事。人家的意思只是‘你的儿子都同意搬迁还这么热衷,你就不要再固执了’,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只要自己还在世,以他的家境,他的孩子们就不可能达成这个可以让以后的日子都无忧无虑的重大梦想。他不是会和儿子抱头痛哭‘爸爸对不起你们’的人,他只会想办法解决。而解决之道就是——自己死。”
“对了,”她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你们又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死?”
“‘那么’?什么意思?”
“要自杀有很多方法,就算一定要上吊,也可以在屋子里。为什么要去外面,院子里,树上,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看我茫然,她皱着眉头,又笑起来:
“影响,不是吗?既然决定要死,就要死得更加够本一点。你想,如果有人因为拆迁而自杀,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附近的人知道了,说不定会联合起来抵制拆迁计划。这怎么了得呢?所以,只要死者家属拿死亡的真相作筹码去谈判……为了封住他们的嘴,政策一定会前所未有的优厚!”
“可是呀,这么完美的打算,到现在还没有实行,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谁都不知道,他其实那么健康,健康到足以去自杀!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老头子,只是个老头子,而一个老头子,是没有那个腿脚爬梯子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就像那颗枣树?一根树枝少得如此明显,随便看一眼都能察觉,却为什么在我之前,会没有人发现?是不是所有人都只看到枣,而看不到结枣的枝桠?同理,只看到枣树,而看不到枣树的主人呢?”
她抬起颤抖的手,遥指着树下的房顶:
“他站在那里时,会想些什么?啊……‘我死了,他们就可以分家了;我不想看他们分家,死了也正好看不见了。几十年长起来的枣树啊,等这片一拆,就会砍了,也不再需要我照料了’……是这样吗?是吗?是吗?!”
她歪着头,出神地自问了几声,然后长出了口气,侧过脸看着死者的三位亲人:
“这个,”她抱住手里那根曾作过拐棍的树枝,“你们谁要?”
“我……”
小姜眼圈泛红,上前一步,却被他妻子扯住。他犹豫了一会儿,抿着嘴,摇摇头。
“那好,就让我拿走吧。”
她抱着它,往外走,越走越快,快出门口时,她的腿是怎样轮换的都快看不清的时候,她忽然定住,没有回头,脸冲着门外问:
“如果他没有死,你们却可以分成家,那么,你们哪家养他呢?”
大姜和他弟妹都立刻大叫“我!”,然后狠狠地互相瞪视一眼。
轻羽震惊地回过头来,眉头轻皱,眼睛睁得老大,里面的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大姜的脸,狂热地发着光,咧开嘴,有些抽搐地笑着:
“我当然养了。户口里多一个人的话,他就有属于自己的住房面积,这一部分是按福利房的价儿,每平米才1000多;要是没这个人了,还想买同样大小,就得按商品房算,每平米5000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