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城雪》聂雪痕

1、第 1 章

　　江南可采莲，荷叶连田田。

　　夏雪姬初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满城的妙龄女子泛舟湖上，唱着艳歌采莲谈情的时节。或是大家闺秀遮着珠帘的画舫，或是小家碧玉的一叶轻舟，在泓泓的水光中映着接天的莲叶，衬得江南分外冶艳。
　　她却是坐在风月馆的高阁上，品着香茗，高张艳帜，送往迎来形形色色的恩客。——那是全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江南士子，达官显贵风花雪月的所在，所以，叫做风月馆实在是名副其实的。风月馆的女子向来以貌美如花，才情横溢闻名，老板娘韩佳人更是二十年前倾倒众生的江南第一美人，即使岁月流转也一样的摄人心魄。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即使生就清冷与高傲，夏雪姬还是掩藏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光辉与美丽。她的雪花肤貌，冰肌玉骨，还有一双秀目中流转着的万种风情，掩在那冰山般的容颜下，堪称绝美。一时间，风月馆花魁夏雪姬的艳名远近闻名，江南士子无不叹赞其天生尤物，才华阜比仙。却也不由得惋惜这样一个冰雕玉砌的的美人竟然沦落风尘，否则即便是出身寒微也可以娶回家中做妾，总好过烟花女子。
　　其实夏雪姬的身份并不卑微，不但不卑微，比起多数人来说，还是很高贵的。她本是大衍王朝的宗室血脉，无奈身为末世帝王的父亲温柔多情却不够强大，最终落得身死国灭的境地。同样温柔而多情的母亲在把襁褓中的她托付给近身的侍女之后，便在帝都的火海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自幼流亡塞外，虽然长在风雪漫天的胡地，却依然不改江南女子的精致与风韵。倘若不是遇到韩炬，她的一生可能就此过去。
　　可是，她偏偏遇到了韩炬——那个如鹰般锐利的男子，大衍的旧臣与忠臣。他看到自己的时候，是一脸的错愕与惊喜。虽然年少懵懂，并不知道从此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艰难道路，虽然并不想离开慈爱的养母和自己的牛羊，也并不明白为何要去追寻一个遥不可期的复国梦想，她还是选择了同意。因为她看到了原本温柔似水的母亲眼中的失落与感伤，看到那个鹰一样男子犀利的眼眸中浓浓的哀愁，她决定顺从命运的安排，回到江南履行一个公主的责任。
　　她到江南的目的，只为寻找名剑天击。所谓天击，便是“击天命而斩之”。大衍的覆亡本是天命，单靠忠臣死士的努力难以扭转乾坤光复故国。只有找寻大衍开国君主所遗的名剑天击，来斩断这天定的命数，才有可能更改这段悲哀的过往。这十几年的时间，韩炬苦心经营，建立了烽火十九城的庞大势力，渐有了今日的成就。他一边搜寻剑的下落，一边寻找最敬的君王与最爱的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只希望能够扶助她光复自己的国家。如今人已找到，却只知道剑流落在江南一带。他已经华发渐生，再也等不了那许多时日。而这样重大的秘密，除了雪姬，他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虽然有心痛与不忍，可是想到十几年前帝都的愁云惨淡，想到妹妹鲜活的生命枯萎在火海中，他只有咬牙安排，让她亲自打探消息。而打探消息最佳的所在，自然是秦楼楚馆。
　　所以她现在是江南第一艳姬。
　　既是艳姬，自然不乏裾下之臣。这其中有武林少年，也有翩跹贵公子。温柔乡的吴侬软语，觥筹交错的巧言倩笑中，天击的所在渐有了眉目，而她的心也渐渐死去。她慢慢爱上夜夜笙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所以虽然可以离开风月馆专心准备复国的大业，她却借口想要待找到天击，仍旧过着朝歌夜弦的烟花生活。
　　韩炬早已回到帝都部署军务，江南武林中的厮杀却没有一天停止。烽火十九城的杀手死士频频出动，江湖中风云变色。每日晨起都会有人向她报告事情的进展，无外乎是多少死伤，还有多少门派归附。有时会是一个精致的锦盒，掀开来看却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初时她还有些畏惧，然而看得多了，也习以为常了。韩炬留下来的人手帮她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并不需要太过操心。从一个欢客那里，她学会了双刀——薄如柳叶的双刀，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也使得出神入化。但见眉心一展，手中的薄刃已经化作珠光，直直的逼向人的咽喉。她总是一个人在暗夜里，抚着那锋芒间的杀意和冷寂入眠。
　　就在此时她遇到了叶萱，一个剑眉星目却略有些文弱的年轻人。
　　叶萱是与雷云同来的。与雷云的俊采飞扬不同，叶萱是安静的。他没有雷云那样称得上美丽耀眼的俊美容貌，却似深沉的秋水，安静的让人怜惜。
　　夏雪姬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清俊的男子。早在塞外的时候，她便听养母说起过“尾生抱住信”的故事，她总觉得那个叫做尾生的中原男子是她一辈子难得一见的人物。她着了魔一样，仿佛只为看到他清冷的眉目间如冰消雪融般绽放的笑容，又好像是有着难解难分的夙世情缘。总之，她的生活开始起了变化，她开始精心的装扮自己，盼着二人的到来。也只有他们来的时候，江南第一艳姬才会敛起冰霜般的面容，笑脸相迎。虽然她并不乐见那个光彩夺目却轻佻放浪的雷公子，却也知道倘若不是雷云，那个如冷月般清冷的少年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样的所在。为了见到心上人，她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更何况她也知道雷云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像其他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没有韩炬在身旁，什么天击，什么复国，都不那么重要了。

　　虽然从没有对自己袒露心迹，更没有像旁的人那样纠缠不休，可是每一次只要看到雷云斟着酒与自己调笑之时，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愠色和浓浓的哀愁，她便知道，他果然是在意自己的。
　　他果然是在意自己的，夏雪姬常常在心底告诉自己，那么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比被自己心上的人爱恋更幸福。这时的夏雪姬，实在是幸福的。

　　韩炬回来时已是深秋。因为听到了坊间的传言，他来不及换下沾染着风尘的行装便奔进风月馆，跪在自己的外甥女面前，老泪纵横。他并不希望少主为了儿女情长抛下大业，抛下这些誓死相随的旧臣陷在不该踏足的地方。得到了果决的否定之后，他的心中便开始酝酿严密的狙杀计划。他几乎调用了烽火十九城中最顶级的高手，一心想要致那个迷惑公主的男子于死地。

　　之后便是烽火十九城的城主带着最得力的手下日夜兼程。
　　之后便是黄花岭日月无光的血战和飞虹渡的绝杀。
　　之后是萧瑟秋风中踽踽的车马和一具乌漆棺材。

　　其时，夏雪姬刚刚拿到传说中的天击，古朴精致的剑鞘上满是饕餮的纹样，如绿云般倾泻的流苏在指掌间缓缓滑下。甫一出鞘，便见流洒在剑锋的珠光和月色微寒。
　　听到叶萱的死讯时，她几近疯狂，披散的秀发如长蛇般狰狞的散开，美目通红，仰天狂笑：
　　“复国，复国，复了国又如何？”
　　语罢，弃了天击，夺门而出。

　　韩炬却是一脸的错愕，那次狙杀应该是指向雷云的。自己的手下向来办事谨慎，定是选定了雷云单独离开的时候。怎么会得罪叶家？在这样的时候，除了必要实在是不宜树敌的。他怎样也不明白叶萱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会卷入这场纷争。——他本就不明白叶萱才是那个他欲置之死地的男人！

　　乌漆棺材之中，是一对生死不离的情人。生不能同衾，死同眠。
　　苦难的情人输掉了他们的生命，韩炬输掉了公主的信任，而夏雪姬，输掉了自己一世倾心的爱情。
　　那年的江南，出奇的冷。

　　这之后很多年，夏雪姬时常在沅水旁哀悼那对死去的情人。生者的爱已随光阴消逝，故去的生命与血染的爱情却依旧鲜活。她恍惚看着水中，仿佛看到了流纵的时光中那些并不存在的记忆。多少个月夜花朝，她空枕无眠，眼前闪动的全都是当年的活色生香。只有一次，她看到浑身血迹的叶萱和雷云两个人，和周遭满眼的乌衣死士。她挣扎，想要扑过去，想要救他们，可是却如中了魔咒般，动弹不得，就这样眼睁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变得血肉模糊。仿佛终于摆脱了魔法的桎梏，她飞也似的奔到倾心的爱人身边，蔻色的指甲狂乱地嵌入叶萱渐已冰冷的身躯。雷云的眼瞳已全然没有了血色与神采，只剩下空洞洞的眼窝。她赫然一惊，却见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双怒目！凝固的血液也将蔻色的长甲染成淤紫。她尖叫着想要逃开，想要带着怀中已然死去的爱人逃开，却只见到怀中一捧枯骨，白森森、空洞的眼窝中还盈着泪水……
　　她从睡梦中惊醒，掌心湿热，握着的竟是眼睛！昔日一双顾盼生资、倾国倾城的美目，如今却只剩半边的风情流转，殷红的血液在她冰雪般的面孔上染下如火焰般斑斓绽放的红莲。她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呕吐，不停的呕吐，仿佛要把这些年的苦难与梦魇吐个干净！
　　天明时分，夏雪姬悄悄离开了佳人馆，留下了天击和这许多年苦心经营已然足以让江湖与朝堂风云变色的烽火十九城旧部。还有一封书信，交由韩炬，委他继续遥不可期的复国大业。
　　这一年，她28岁。
　　她最后一次在沅水旁哀悼自己伤逝的爱情和那对到死方知有情的爱人。平如明镜的水面上不见半点波澜，她却再见不到他们的一丝痕迹，哪怕是血渍斑斑的背影还是白骨。她想看得清，所以便走得更近。还是看不清，便走得更近，更近，……直至水面已及腰。
　　这时她听到一声叹赞，猛一回头，只见一个佩剑的美少年正凝望着她，目不转睛。
　　好像一晃的光芒闪耀，恍惚间，她仿若看到了当年的叶萱，那个安静却如明月般皎洁的少年。

　　“美目，一只足矣。”
　　很多年后，当曾经年少轻狂的美少年剑客已然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他这样向妻子描述自己的爱情。曾经美丽的妻子甜甜的依在丈夫怀中，浅浅的笑着，依旧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