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云山苍苍》林之书

1、云山苍苍

　　谢安为陈操之迎亲之礼出的妙策传入宫中，司马昱既惊奇又敬佩地问：“安石，你是否没有做不到的事？”
　　谢安轻笑一声，不答。

　　司马昱温和仁厚，虽然作为帝王而言稍嫌弱势、城府太浅，人品却无可指摘，虽无大才，但能分辨贤臣，知忧国忧民，谢安虽然对桓温废帝另立之举不满，但以他看来，立琅琊王司马昱做皇帝至少比前几个要强多了。
　　更何况，他们还是旧识。
　　谢安闭门不受官时，与还是琅琊王的司马昱便是好友，那时谢安是江左第一名士，司马昱也以清谈闻名，两人常常游山玩水。司马昱登基之后，虽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但还是以友论交，司马昱仍然称呼谢安“安石”，谢安有时私下里，也会称他“道万”。

　　如今时势堪忧，桓温势大，司马皇室日夜惶恐桓温废帝自立，司马昱较之前两位短命皇帝甚幸，登基之前，便和陈操之密谈过，得到陈操之保证，挟制桓温，匡扶正统。
　　但陈操之毕竟是桓温麾下重臣，司马昱对他的保证也不能完全放心，随着北伐成功，桓温声势越来越盛，司马昱唯恐不能保晋祚不绝，对陈操之是否忠于晋室忧心忡忡。
　　但他也不是孤立无援，朝臣多半心向皇室，尤其是——只要想到谢安，他的心便安定下来。
　　谢安也没有辜负司马昱的厚望，桓温病危之时咄咄逼人，谢安一力与之周旋应对，生生用病将桓温拖死了。
　　至此，晋室最大的威胁已灭。

　　桓温既死，桓冲倾向晋室，桓济被流放，其妻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则可以留在建康。
　　这个女儿一向让司马昱头疼，骄横任性，以貌取人，一心想离婚嫁陈操之。为了不得罪桓温而与桓济联姻，司马昱对女儿多有愧疚，才对她管束不力，遇到她哭诉痴缠，只能唯唯而已。
　　如今司马道福恢复自由身，却仍嫁不得心上人，司马昱还怕她大哭大闹，她却决定随道容法师出家。
　　司马昱大惊，欲劝，无从劝起，司马道福对这个决定竟很从容：“寂寞有什么可怕呢？只是有这么一个人，看不到他就不心安，既然不能和他在一起，旁的事就没有能让我欢喜和难过的了。”
　　司马昱默然，随之脑中浮现的，却是谢安的面容。
　　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司马昱如遭雷劈。

　　未登基时，司马昱和谢安还是平等往来的好友，自登基后，司马昱对谢安的依赖日逾加重，直至北伐起兵后，若有一日没在朝堂上见到谢安，便若有所失、辗转反侧。
　　早先他以为这只是对皇室威信的不安、对名臣的倚重，但被司马道福一言点醒，如同惊雷。
　　司马昱清虚寡欲，对女色上一向很淡薄，却原来是心中早有意属。
　　对此司马昱羞愧难当，下定决心，安石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也是风流名士、吾之好友，绝不能以此情辱之。
　　虽已决意，但心中有此明悟，再面对时，难免有些紧张闪躲、无话可说，谢安离去，司马昱又颇觉后悔，一想起自己的决心，便再警醒一回，如此一来，一日之内心绪跌宕，苦闷不堪，于是独处之事，能免则免。
　　不到半月，谢安特地请见司马昱，问道：“近日陛下数次不见，而每独对时，都神思不属、坐立不安，可厌我否？”
　　司马昱慌忙否定，神色闪烁，不小心对上谢安等待答案的专注目光，竟微微脸热。
　　谢安何等人物，一见便明白了，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谢安并未露出异色，心里却已惊涛骇浪。这几日司马昱对他的避让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陛下要鸟尽弓藏？但他深知，司马昱不是那样的人。还是陛下有忧心之事？那么更该找他商量才对啊。在人前他还能镇定如常，独处时也差不多神思不属了，忆起到自己那几日的慌乱，不由好笑。
　　想到司马昱的异常，想到自己的异常，谢安明白了很多事。
　　谢安淡淡道：“陛下对臣有断袖之情？”
　　司马昱善于清谈，本该言语伶俐，在谢安面前，却纳于言亦不敏于行，被他蓦然点出心事，无地自容，一揖到地，掩面流泪，未觉谢安流露浅浅笑意。
　　司马昱不敢抬头，羞赧道：“某绝不敢以此情轻贱谢公，望谢公莫以为意……”他呐呐不成言。
　　谢安安然道：“若某亦然呢？”
　　司马昱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打懵了。
　　谢安从容地俯身一礼：“明日黄昏，某来见陛下，请陛下留宿，我二人效仿旧时，畅谈国事，抵足而眠。”
　　直到谢安告退，司马昱仍觉得头昏脑胀，久久回不过神来。
　　果真世上无能困扰安石之事吗？

　　等到夜晚天凉，司马昱终于想明白谢安的意思，忽地脸上烧红。
　　他一直忐忑到谢安来见，直面谢安时，却不若自己以为的那样紧张，心意已表，还能如何？看着谢安，他便慢慢安定了下来。
　　谢安的容色淡泊温和，司马昱忽地决心抛去一切畏惧和顾忌，他俯身长拜：
　　“请安石示我。”
　　谢安跪坐在司马昱面前，扶起他，将手放到他手心上，轻声道：“望君珍之。”
　　司马昱断然回答：“必珍若性命。”
　　他从未这样近、这样专注、以这样的眼光看着谢安，谢安的吻落下来时，司马昱看着他，只想到，果然是“风神秀彻”……
　　次日司马昱低烧，免早朝一日。

　　褚太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与名士谢安交好，总比前二帝一个服药求仙、一个合气求仙强。因此叮嘱一声“陛下小心身体”，也就忍了。
　　司马昱虽在病榻上，浑身酸痛，却十分欢喜。谢安此举大不敬，他却并不觉得谢安冒犯。桓氏危机已解，又与安石交心，此刻只觉海晏河清，重乐太平。
　　唯盼晋祚不绝，安石亦长久地在他身边，除此二事，别无他愿——

　　时如逝水，转瞬不见，不知不觉司马昱登基已十一年，他如诸多江左名士一般，喜好服五石散，稍嫌体弱，虽然与谢安交情后，因为谢安不喜，已经停止服散，但根本已坏。
　　宁康五年，司马昱患病在床，就此越病越沉，一病不起，自感命不久矣，招陈操之回建康托付后事。
　　因为皇帝病重，朝会已经停了，唯独谢安还时常受召进宫，下达给陈操之的旨意后，司马昱对谢安道：“我愿以社稷托付陈操之，但安石——若晋祚已至绝路，你万勿过于勉强。”
　　谢安神色不动，安抚道：“陛下何出此言，如今已是晋室中兴之状。”
　　司马昱无力地笑了笑：“或许是病情磨人，我总觉得惶惶，似乎早就该死了一样，还觉得……”他顿了顿，复道：“若我儿不肖，安石也不必过于勤勉。”
　　他希望陈操之尽心辅佐，但对谢安，惟愿他安好而已。
　　谢安明白他的意思，握住他手：“道万放心。”

　　司马昱病重无力，说了几句话，便昏昏欲睡，谢安待他睡着，才退出室内，从容徐行，宫内下人见近臣如此镇定，都安心不少。
　　回到府中，谢安独自步入书房，反手关门，怔怔想着司马昱的话，不觉已泪下。

　　将谥议交予陈操之后不久，司马昱就病逝了，谥号简文帝，葬入高平陵。
　　先帝司马奕被废时，百官拜辞，莫不流涕，司马昱在位期间，偏安江左的晋室大有复兴之状，官民更是感泣，独独谢安面无悲色。
　　谢安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况且简文帝与谢安交情深厚有目共睹，众人也不以为怪。
　　跪送简文帝的灵枢过去，谢安直起身，抬眼远望，今日长空万里，天色甚好。
　　朝代更迭，人事变换，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昼夜时年，山河依旧。

　　于201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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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虽然《上》中将司马昱描绘得懦弱无能，但根据百度百科来看，司马昱对桓温的抵抗还是挺有力度，而且一直积极扩大皇室实力。不过鉴于我对历史了解的匮乏度，主要还是按照《上》中的形象描写，我觉得那就是一副受样。
注二：《上》中似乎没有提到过，司马昱字道万。
注三：谢安四岁时曾被桓彝称许“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
注四：合气求仙，就是连男女合气术，这么一说就应该很容明白了，司马昱的前任是司马奕，百度百科评价还行，但《上》中他偏信神棍道士，桓温废他的理由中就有纵容法师秽乱后宫，两个皇子并非亲生。
注五：原史司马昱登基后只活了两年。
注六：历史上，谢安确实被司马昱的儿子司马曜猜忌排挤而辞官退避，后病逝。不过估计在《上》里，司马曜要猜忌也先猜忌男主。
注七：晋书载淝水之战时，谢安收到捷报正与人下棋，客人问，他“徐答”，客人走后，他才“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可见他只是善于收敛情绪，不是真喜怒不惊的。
看到百度百科上关于这一段的翻译时，觉得这个人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