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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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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站了九千五百年。
我已不记得我从哪里，在何时来到此处。风来雨去，花来雪去，一万个寒暑的风霜浸透我冷硬的身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心思日渐清明。
最开始我只能触摸到一丝丝的风，后来我能嗅到空气中雨的气息，再后来，我看到来来往往的过客，有凡夫俗子，也有各路大仙小妖。
只是我还不能说话。
拥有六识中的五识，对我已是极大的奢侈。
一百年后，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有过路的江湖客在我身畔扔下一枚小小的果核。
长出了一颗小树苗。
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高，餐风饮露，吸取日月精华，三百年苦修，终于一朝有了精魂。
那日她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你叫什么？我叫桃子。”
“我没有名字。”我只能在心里说，但神奇的是，她竟似能听见，回道：“你怎会没有名字？不如我叫你可乐好了。”
从那以后便经常会有这样的对话，她娇嫩的声音和我的沉默，构成奇异的风景。
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每年春天绽放那一树的妖娆与热烈。
有花瓣轻轻飘落在我身上，那温柔的香和软，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白衣少年打马从花下过，为这树寂寞的繁花迷了眼，静静伫立。
花瓣调皮地落在少年的发上眉间，不肯离去。
少年眼眸明亮，似是自言自语：“这么美的桃花当真少见，我定会年年来探。”
桃子随风起舞，似情窦初开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没有人间少女的娇羞，只有纯真热烈。
那以后的五十年，少年果真年年来。
而在不开花的日子里，桃子总是问我：“怎样修行才可以快一点？我想快快修成人形，摆脱这树根的束缚。”
过去的九千五百年，我历经了太多的沧桑，当然也从来来往往的过客口中听到太多三界的秘辛。
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曾经有一个魔，天赋异禀，法力无穷，且生性桀骜不驯，大闹三界，后玉帝派了御花园的一个小仙女，使出了美人计，又合仙界所有大仙之力量，方降服了此魔，缚于万劫山，剥其皮，断其筋，以黄泉河水灌其喉咙，令其无法呼救，任其自生自灭。众妖渴慕其法力，生啖其肉，日日来食，百日不到，便只剩累累白骨和一颗心脏。
说也奇怪，那颗心脏，却似金刚不坏，直到某个月圆之夜，月华清辉暴涨，竟似掩盖人间一切颜色，天明后，此心便不知所踪，众妖遍寻不得。从此江湖中便有传言，此物乃三界至宝，蕴含魔之终生修为，若得之，则受益无穷。
万年间，妄想寻到此心的修仙人或妖不知凡几，有人踏遍天涯海角，终生在极寒酷暑之地寻寻觅觅，费却一生光阴而不得。
听完这个故事，桃子并没有很急切地问我魔之心的下落，而是幽幽地问：“那个小仙女呢？她怎样了？”
我一怔。
说故事的人从来没说过小仙女的下落。或者，在那段轰轰烈烈的传奇中，她根本只是个插曲。
桃子却似乎迷上了这个故事，每天都要猜测一遍小仙女的结局。
“她被发狂的魔杀死了。但是魔在清醒之后万分悲痛，所以才被那些讨厌的神仙们捉住。”
“她眼睁睁看着魔死掉，愧疚不安，终生青灯古佛。”
“她远走他乡，遇到了另一个神仙，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
诸如此类的不同结局，桃子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唠叨。
呵，真是孩子气。
她偶尔可以变出人形来了。
只是总不完美。
要么是手脚粗犷的村妇，要么是眉眼平淡的黄毛丫头。
又是一年花期到。
离少年前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桃子开始着急了。
她的修炼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总是无法突破。
一夜间，她的花骨朵还没开放，就全部凋谢。
她眼泪汪汪地问我：“我是不是奢求太多，老天生我的气，所以让我变得这么丑？”
我安慰：“没事的，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所有的花骨朵就回来了。”
她不信，赌气说：“要是回不来，我便死了算了。”
“睡吧。”
我也开始了每日深夜风雨无阻的修行。
第二日，奇迹终于出现。
她满树的花朵，绽放着别样的芬芳。那颜色，比以往哪一年都妩媚。
原以为她会惊讶地问我，跟我撒娇，结果她只是若有所思，矜持地看着远方，等待故人来。
少年是在黄昏的时候来的。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的绿衣少女，有着姣好的容貌，乌黑的青丝，婀娜的身段。
桃子傻傻地看着他们俩，甚至忘记飘洒她早已准备好的花瓣。
“古哥哥，这就是你跟我讲的，特别好看的桃花吗？” 不出意外，少女的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对啊，草莓，我无意中发现的，好看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桃树有灵性似的。”被唤作古哥哥的少年，看得出了神，并没有看见身边少女凝望着他的眼神。
“古哥哥，天晚了，我们该走了，伯父他们还在等我们回去呢。明天一早还要去那个什么三界武林大会。”草莓轻轻地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好。”少年轻触桃树，惊讶道，“明明有风，为何一片花瓣都不落下呢？”
桃树仍是倔强地沉默。
就像我坚持了一万年的沉默。
终于，少年牵着少女的手，走了。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的那一刻，我身畔的桃花瞬间落了一地，枝上再无一朵，光秃秃的，说不出的凄凉。
“桃子，别难过了。”我试着用心语安慰她。
“哼，我才不难过呢。”桃树摇身一变，一个窈窕的身影显现在淡淡的雾气和浅浅的月光中。“我终于可以变成美女了。”她嫣然一笑，笑容里没有悲伤。
我看着面前精灵似的粉色人儿，不知说什么好。
这正是我想象中她人形的模样。难以形容的眉目，不似凡间的模样。
她大摇大摆地坐在我身旁：“可乐，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那个什么三界武林大会呢？”
我仍是痴痴地看着她。
她支着腮，眸光流转：“听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啊，而且，你看，我在这里也呆了几百年了，是该活动一下筋骨了。”她站起来，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可乐，我要去寻找那个小仙女的真正结局，然后讲给你听！”她拎起裙角，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忽地又回过头来，向我扮了个鬼脸。
她的身影终于也在我眼中渐渐远去。
其实，你是想去找他吧？
其实，我早该知道你会离开我的。
早在我深夜悄悄帮她打通修行的最后一道关卡时，就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好在，日子虽然是寂寞的，但又不那么寂寞。
这个地方，也是越来越热闹了。总会有路过的人愿意在我身边歇一歇脚，讲一讲三界趣闻。
后来，我听说一个自称桃小夭的粉衣女子在三界武林大会上大出风头，据称她的修为，在当世年轻一辈的修仙者中，堪称一流。
再后来，又听说古龙山庄的少庄主古元龙和桃小夭对战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分出胜负。
再再后来，不打不相识的年轻人，结伴游江湖，便成了一段再寻常不过的佳话。
也许是懒了，也许是倦了，深夜里，我不再控制自己的灵力，只是任其泛滥倾泻，润泽周遭万物。便又有许多花花草草，小虫小鸟在我身边，吸取我满溢的灵力而修成小妖。
然后也有了人来到附近，修起了道观。然后有了逆旅，有了市集。
但或许是天性，我仍与妖类格外亲近些。
渐渐地，这个原先荒芜一片的村子变成了繁华的城。
只是桃子，没有回来过。
她的传说也渐渐远了。不再有人在我身旁谈起她。
此城名为杭州。
而我俨然也成了这城中著名的景点。
据说在我旁边结下姻缘，能白首到老三生三世幸福永流传。
还有人说，在我旁边若有缘，能看见自己的前生来世。于是他们叫我三生石。
对于这些无厘头的传闻，我总是一笑置之。
反正，自从她离开后，再也没有人能听到我心里的话。
我只是默默地念着我本来的名字——可乐。这是她给我取的。
还好，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再久，我都可以等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