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64】 ...
-
诊室医生在做了短暂迅速的判断后将昏迷的泽田奈奈抬上救护推送床,然后一排护士在边紧急穿戴卫生帽的医生伴随下将她推入了急救室。
急诊室外大厅数排长椅上都坐着等待的患者亲属,暗黄的灯光映照在每一颗或低下或掩藏在发丝、双手支撑下的头颅上,小声细碎的偶语和一两声的抽泣,只能让这片人群的存在显得更加无助仓惶。
到了这里就不能再跟了,纲吉一路上追在推床后面,好几次想要开口说出的话,还是最后咽了下去。满大厅里是同样焦急而无声崩溃碎裂的情绪和脸孔,医生也已经见多无感。而他,他什么都不懂,都不熟悉,只能够把妈妈,把奈奈就这样交出去,交给医生,祈祷白衣天使们可以让她好起来,就算不放心,就算……这样的阵容,还能够说什么,说了有什么用……
通往急救室外还有一个隔离间,在医护人员和奈奈进入那里之后,纲吉只有在门外止步,徒劳的握紧双拳看向里面,然后,再等着钢铁的双门一点一点闭合上。
不甘、害怕、担忧,不能够放心就这样把母亲的生死安危交托给一群陌生的公众人员,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死死握住身体两侧的拳头,拼命吸着气,两行泪水干涩的流了下来,在模糊的泪水弥漫视线里,那位年轻的医生抬起头来,目光透过快要完全合上的门扉,对着泽田纲吉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隔着口罩不能看见对方的神色,也许没有神色,纲吉却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不顾别人惊异或哀悯的眼神,眼泪在弯下腰的时刻砸碎在地板上,迸溅开来,洒上那双光着的脚背。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几个邻人此刻上来劝慰他,有个没见过面的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牵着手臂把他拉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是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坐下来之后,闭上眼睛抬头深吸了口气,纲吉才恍若初醒般,点头。
大叔叹了口气:“不容易,别怕,不会有事的。”说罢将手上一直拎着的东西放在了地上,纲吉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双自己的运动鞋,恢复了惊愕的反应,抬头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
男人被这样看着了然的笑了笑:“刚才看你光着脚,就知道你是很急的从家里跑出来的,都没时间顾上穿鞋子。脚都破了,这样一路过来很疼吧。”他弯下腰把鞋子轻轻推到纲吉脚边,碰了碰他的脚踝:“穿上吧。刚才去你家里把你妈妈抱上车的时候,我没帮上忙,所以就顺手把你的鞋子拿过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怔怔看着那双鞋子,纲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弯下腰来将脚套进鞋子里,缓慢用力的系上鞋带,这个过程中眼眶里的泪水泛滥的趋势竟然渐渐、渐渐的止住了。手指还是在轻微的颤抖,但已经慢慢平复下来。
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流泪,要冷静,冷静。
系好了鞋带,没有直起身体来,纲吉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再次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平复自己一团混乱的思绪。镇定、镇定…… 如果遇到事情就这么慌,还怎么处理问题,还怎么……像那个人一样。会有解决办法的,会有的。不管怎么样,就算没有办法,我也要弄出办法来。
反复在思维里给自身添加暗示,从心底里寻找那种坚定的感觉,一面轻微的喘着气,任汗水从额际滚落。
一直在旁边不发表任何声息的女人,也就是泽田纲吉所谓的舅妈,发了声:“既然已经送进医院了,家里还有事情没有处理,我也就先走了。”她顿了顿,其实心里多少压抑着怒火,但是事态如此,也不方便再多说怨言,何况一路开车过来匆匆忙忙,也不知道家里门锁好了没,万一进了贼,还有她那只可怜的凯特小猫,摔伤了怎么办……但成人的思想无论如何的狭隘,都依然受着一些世故的拘束,会觉得好像这样走掉在情面上又有点说不过去,女人又多补了一句:“有事情就联系。”
说是如此说,但是联系?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然而奇怪的是,纲吉内心已经没有了那种愤懑和不平衡,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想这些,也许是就在刚才低下头努力让自己坚强的过程中,他明白了一种力量的来源。无需抱怨,就是这样。
“谢谢。”抬起头,让自己声音尽量平稳的说出言辞,纲吉转过了头,有些生硬的又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气氛尴尬了一下,女人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勉强笑了笑,又呐呐说了些好像是关怀的客套话,不过纲吉没回头看她,也听不进去是些什么内容,那人见这幅光景,场面话语也说得差不多了,拎了车钥匙转身离开,同时跟着一起离去的还有原来帮忙的几位邻居。没来得及对这些帮助了他的陌生人一一说谢谢,纲吉也就这样目送着他们离开。
边上的那位好心的大叔此时也没有走开,而是悠悠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支烟点上,叼在嘴里看着天花板,烟雾袅娜间他伸手无言的拍了拍少年的肩。
周身无力的纲吉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瘫痪在那里,眼里只凝视着急救室门口的闭合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是赤色还是橙黄,脑际微微泛起眩晕,他想伸手抹掉快要流进眼里的汗水,又懒得动,只能机械的、傻瓜一般的盯视着关闭紧密的铁门。
周遭哭泣的声音、叹息、急躁的私语、甚至是难以抑制的争吵声音,好像下起了唾沫纷飞的雨帘,稀里哗啦的打在每个人的身上。没有一刻悦耳或者安静的空间,整个城市里最悲哀紧张的人群好像都被聚集到这个二十几平方的小空间里来了,嗟怨、哀叹、懊恼的热气蒸腾在火热的盛夏傍晚,蒸腾、升空、缭绕在密不透气的周围,不能喘息。
“您好先生,为了群体的健康,请不要在这里吸烟。”护士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礼,但是意思很明确,周围的焦躁气氛使她很难保持轻松的工作心情,在说这话的时候,眉头也是皱着的。
不幸的人们。
不幸的人们,在这个城市里、敏感而受着各种生活煎烤的人们,无论有钱没钱、得势失意,都避免不了家庭争端、避免不了生老病死。避免不了互相伤害、避免不了例行公事的冷漠。
有气无力将头后仰,泽田纲吉,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虚旷的无垠,和悲悯。
耳边的声音持续交集出现,因为护士的阻止和安抚稍稍低下来几次,但很快又会再次出现。理智这种东西,在这时候有多大用处呢。
奈奈,你……一定要没事啊。
从进入这里一直到此刻都没有离开的大叔,突然低声说了话:“人生就是这样的。”
“人生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是有钱有势,还是做着辛苦的公务员、或者卖着小点心的包子铺老板,身体和开心最重要。”大叔似乎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思考起往事的凄凉:“因为无论在世界上混得再好,都避免不了病来如山倒的那一天啊。”
“是啊。”对于他没有说什么母亲的病情相关的话来安慰自己,纲吉倒是有一些感激。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然后二人从眼角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再交流。
奈奈被推出来了,纲吉迎上去的同时,医生摘下口罩,年轻的脸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职业神态:“是暂时休克,稍后会转醒,但是情况需要入院观察,因为发现病人的视力神经有意外受损现象,不能判定是否是此次症状导因。这之前有做过相关检查报告吗?”
“有。但是在家里,是CT拍片。”急忙应答上:“如果需要我可以现在就回去取。”
医生摇了下头:“现在还是先办理下住院事项,你是病人的?”
“她是我妈妈。”
医生沉吟片刻,好像是在打量他,又转向来到纲吉身后的大叔:“那么您是病人的丈夫吗?”
“呃……”大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纲吉连忙抢答道:“这位是邻居。我家是单亲家庭,有事情的话……就交给我吧。”
医生显然有些惊愕,因为面前的少年一张稚气脸庞和身量明显16周岁都未满,更不提所谓的负责和照料病人了:“那么,请先到前端窗口办理住院手续和病号手环。之后你可以带着体检报告来找我,或者是本院CT分析室的早田五原医师。时间的话在晚上9点之前均可,或者明日上班时间。不过尽早。”说完递过了他自己的一张名片。
“谢谢,”心底一沉,但还是接过名片鞠了一躬:“我会尽快。”
医师似乎微叹了口气,夹着手里的无菌记录设备离开了,白色的外褂很快融入了医院一片往来的医护人员之中,纲吉捏紧手上的名片,向前端的挂号入院理事窗口望去,那里排起了长队,面色各异的人们,都在那一个个狭小的玻璃窗口前,等待着病痛的救治希望来临。
一旁的大叔看着他,欲言又止。伸手向口袋里似乎要掏出什么来,纲吉先一步出了声:“谢谢您!”大叔摇了摇头:“孩子,你能告诉叔叔,你的父亲去哪里了吗?”
提到这个问题,泽田纲吉脸上浮现出苦笑,他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我也想要知道,在这个时刻,那个原本应该真正撑起这个家,带给我们希望的人,他到底,是身在何方……
男人默然的将口袋里掏出的两张纸钞放在他的掌心:“你先用吧。坚强点。”
纸钞青色的外观,轻薄的质地,风一起就可以立即吹走,躺入掌心的时候却突然擦痛了纲吉的皮肤。好像接手的不是救命的钞票而是一块烧红了的炭火,冒出灼热的焰气,手掌的皮肉在发出吱吱的被烤烂焦声。
本能的想将钱交还回去并体面的道个谢,手指却挪不动,就那样僵直的握着钞票,僵直着脊背站立着,好像这样挺直脊椎可以掩饰自己萎缩下去的尊严。
我要给母亲治病,我需要这笔钱……
吸了吸鼻子,赤名缩在大红外套里娇小苍白的脸庞又在眼前浮现出来,曾经那双青白细弱的手指,也曾这样将钱按在自己手心。而最后,也没还上……
“谢……谢。”哽在喉咙里的声音好像几经艰难终于从齿间挤了出来。
男人摸了摸纲吉的头发,打量了下四周:“坚强点,孩子。叔叔要回家了,叔叔的家里,也有这样等待着照顾的孩子和妻老。”
“嗯……”应该再说些什么来表达下感激和其他才对,他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目送着大叔离去。就好像之前目送医生、那些邻居离去那样。
就好像,赤名目送他离开那样。
转身向前台长长的排列队伍走去,纲吉努力让自己的脚步不那么虚浮摇晃,奈奈还在等着他。
医院的傍晚,血红的夕阳只能照亮门口的一小块区域和外面的尘世,而与这个世界里的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