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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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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腊冬,冷风瑟瑟,寒气逼人。宫内的官员与下人们都整整齐齐的跪在皇帝的寝宫外,神情悲戚庄重。乌云凝聚在王宫的上空,将黎国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寝宫内,一少年跪在床边,似与皇帝说着什么。少年束发白衣,眉目清秀,眼神却冷漠,如同早已看透世事一般,带着与世隔绝的淡然气质。
病榻上的皇帝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只有蠕动的唇能勉强让身边的人分辨出他的话语。
苏笙,你一定要保护他。
无声无息的叮嘱,如同咒语一般烙印在苏笙的心脏上,留下灼热的剧痛。少年的眼睛微微泛红,轻轻点了点头。
紧握的手缓缓垂下,年迈的皇帝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深宫中唯一能保护他的苍天大树,终于枯死在这个山寒水冷的冬天里。
而他依旧是黎国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帝的死并没有给他继位的机会。他常年躲在僻静的庆麟殿里,不问政事,也没有任何能掌管国家的权利。说到底,“太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空头衔罢了。
不过苏笙不在乎,他有着父皇留给他的,更为重要的使命。他要一生守护着这个使命,然后同父皇一样,孤单老死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
踏出寝宫,身上的每一丝力气都仿佛被抽空。脚下一绊,他便失力的向前仰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稳了他。苏笙抬起头,对视上那双狭长的而冰冷的眼。
刚毅的脸,入鬓的眉,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散发着王者的气质。
只是他身上这锦衣华服,实在不符合现在的氛围。
苏笙知道,父皇走后,这是他在皇宫中唯一的亲人。他的皇兄,黎国坐拥空衔却执掌大权的焱亲王,苏砚。
苏砚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眼中隐藏着不可一世的狂傲与蔑视。唇齿轻启,低沉而冷漠的声音穿破空气而来:“如何?”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感情,如同议政时例行的询问。
苏笙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身边的宦官会了意般,一扫拂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皇上驾崩!”
一时间,众臣叩首,哭声四起。悲戚之音回荡在偌大的王宫中,直冲云霄。
苏笙与苏砚并肩站在阶梯之上,代替至高无上的皇帝接受他们的送行。
而就在那个瞬间,难以压抑的孤独感扑面而来,将苏笙的所有情感都凝滞在周围的空气里。
苏砚看着他逐渐泛白的脸色,淡淡的问:“你不哭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拳,将平静的目光投向远处。
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
那一天,是苏笙十七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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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崩,群龙无首。众臣推举苏砚为太子监国,暂时掌管朝政。
而毫无兵权又不理政事的太子苏笙,理所当然的被众臣遗弃,软禁在庆麟殿里。
说是软禁,却也没有人限制他行动。毕竟他只是个失势的无用太子,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偶尔在议政的时候打打瞌睡,从未认真关心过政事。
他被自己的诺言以及父皇的爱软禁在这里,亲手撕下了本可以逃离牢笼的翅膀。
苏砚对他的态度并不亲切,却也不曾欺辱他,颇有些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谁都清楚未来的天下会是这个年轻有为的焱亲王的,而太子终将成为他拔除的对象。
但是苏笙却从未看出他的皇兄有这样的企图。焱亲王权衡天下,做事雷厉风行,果断专横,带着帝王特有的,深藏不露的残忍。
在外人眼中嚣张跋扈的准帝王,在他的面前却异常的平淡而安静,仿佛专心扮演着那个大自己三岁的‘皇兄’的角色。
偶尔,只是偶尔,那狭长而冰冷的眸中会有一闪而过的温柔,转瞬即逝。
苏笙想,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弟罢了。
这么想着,就会觉得这个毫无人情味的冰冷的皇宫里,也不是那么寒冷。
自皇帝走后,那些被压抑着孤魂野鬼终于得以释放,吵得苏笙夜夜不得安宁。
苏笙似乎天生就有招惹它们的体质,小时候经常看见各种长相怪异张牙舞爪的家伙,对其他人说,旁人只当他是童言无忌,无人相信。
唯有皇帝信他的话,每当他说自己看见了什么的时候,皇上就会捂住他的眼睛,低声告诉他,别去和那些家伙对视,否则,会被带走的。
王宫是招惹是非的地方,冤魂无数,日日徘徊不肯升天。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苏笙躲在庆麟殿里,外面的冤魂就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他也就只能在这里图个安静。
但皇帝一死,就连这样的清静都已变得奢侈。
冤魂们在他耳边吵闹哭泣,张牙舞爪的威胁,却无法触碰到他。
视线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魂魄,渐渐增多到和下人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
苏笙不堪骚扰,决定出去散散心。外面也到处都是鬼魂的影子,但至少宫内的花花草草可以让他分散一下注意力。
虽然现在是草木枯荣的冬天。
鬼魂要比人类执着的多,而执着的理由却千奇百怪。
比如很久之前,有个宫女手滑了一下不小心将盆子里的水扣到了皇帝的身上,被暴戾的帝王当场处死。
从此以后她日日在那里徘徊,希望能弥补生前的过错,却每次走到这个转角都会被绊住,不由自主的将水泼出去。以至于苏笙每次走到拐角的时候就会被满盆的冷水泼一次。
这雪窖冰天的,真不是一般的冷。
无论女鬼怎么跪地哭着求饶,苏笙都不会看她一眼,径直走过。
他记得父皇的话,别去和那些家伙对视,否则会被带走的。
本来想着回去换身衣服,却忌惮着那女鬼,不敢回头。
而且,冥冥之中总有种力量,牵引着他到那个莲花池去。
这莲花池是宫内的禁地,虽名为莲花,里面却都是些枯枝烂草,一派颓糜之色。
池内的水却清明澄净,即使到了冬天也不会结冰,只是不论冬夏都异常的冷。
据说太子小时候贪玩不慎落入水中,大难不死之后便有了看见异物的能力。
当然,只是据说而已。苏笙能看见那些异物的真相,绝不仅仅这么简单。
他讨厌到水边的地方去,因为这里是自杀以及杀人的重地,怨气也是极重的。
若是谁犯了错或碍着谁的事,就会被人推下水去,水草就会缠住他们的脚踝,将他们拖入池塘深处。
而后的解释,自然是那人不小心跌入池塘溺死,草草了事。
宫廷之中,哪有那么多不小心。
苏笙跪在池边,望着清澈凌冽的河水。一只只惨白的手从水中伸出来,轻轻向着他招手,如同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他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努力从水面交叠的千万张脸中辨认出自己的样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脸,无论是铜镜还是水面,永远只能看见一张张交叠到繁复错乱的模糊的脸。
不由自主的将脸贴近水面,冰冷的声音却在一片嘈杂中清晰的映入耳内:“你在干什么?”
苏笙一惊,猛的回过头去。
苏砚正在身后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眉宇间藏着些许愠怒之意。
而刚才还在他身边纠缠不休的灵魂,顷刻间消失无踪。
极阴和极阳相抵,可以暂时驱赶走周围的魂魄,获得片刻的安静。
苏笙轻轻吐了口气,看了看湿淋淋的衣服,说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借口:“……闲来无事游泳取乐而已。”
“在冬天的莲花池禁地穿着衣服游泳?”苏砚显然接受不了他的幽默感,挑了挑眉,依旧面无表情:“太子好兴致。”
貌似漫不经心的疑问,却句句戳中重点。苏笙看着他不怒自威的冷漠神情,突然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也仅仅是想想而已,温文尔雅不问世事的傀儡太子是不会做出这种粗鲁的行为的。何况对方已经抢先一步这么做了。
不过苏砚不是踹他下去,而是突然用力将他按倒,让他半悬在池塘边上。
“既然太子殿下喜欢冬泳,不如臣祝您一臂之力,将您扔下去好了。”
剑眉上挑,苏砚的眼里充满了邪气与怒火,并不像是说笑。
苏笙脸色瞬间惨白,慌张推搡挣扎:“住手!”
水池中无数双手挥舞起来,迫不及待的的欢迎他的加入。仿佛一旦触碰到他,就要将他狠狠拖进水里去。
苏砚并不在意他毫无威胁的挣扎,继续放低他的腰,欣赏着他慌张的神色。
“求我怎样?如果你哭着求我的话,本王说不定会大发善心将你抱上来。”
平时安静乖巧的太子实在是太无聊了,无聊的让自己想对付他的心情都没有。没想到这样的人害怕起来的时候居然也会手舞足蹈,着实是有趣。
苏笙咬了咬下唇,愤恨的盯着这个笑得一脸阴险的皇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对太子做出这种事。
但让他因害怕而求饶,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苏砚察觉到他眼中的怒意和坚定,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唇角。
果然平时的安静和懦弱只是个表象,能露出这种眼神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甘于被埋没的废物。
这么想着,他稍稍松了松手,让苏笙的身体向水中慢慢滑去。
自己还真是想看看,这家伙能将他的骨气发挥到何等境界。
长发已经沾到水面,一双手顺着他的头发摸索上来,停留在他的脖颈。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黏稠而滑腻的触感。
双手忽然用力,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呼吸瞬间被夺走,他的身体猛然僵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感觉到他忽然绷住的身体,苏砚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向前探去。手上却忽然一沉,有股巨大的力量拖着他臂中的人往水里拽去。
苏砚一惊,连忙用力将苏笙抱上来,揽进怀里。
那双手抵不过极阳的力量,重新坠回到水里。而苏砚只看到平静的水面上忽然起了阵涟漪,便再无声息。
怀中的人大口的呼吸着,脸色泛青,身体冰冷彻骨,像是真的溺过水一般。
熟悉而诡异的场景,他忽然想起这个皇弟小时候溺水的经历,也知道了为何莲花池从那之后便成了禁地,再不准太子出入。
苏砚皱了皱眉,松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面无表情曰:“跟我回去。”
言毕,转身便走,也并没有再问些什么。
苏笙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沉默听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