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hapter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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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天终于放了晴。
虽然整座城市还是沉浸在湿重中的，天气清朗的不牢固，好像下一秒钟又会吹来一阵风飘过一朵云，再把雨水招来一样。
但晴天已经足够让大多数人高兴了，雨天里发潮的被褥总算可得拿出来晒一晒，衣服也不再是洗完了总也晾不干。不管是贫富家的女人都忙起来，或指点着佣人或吆喝着孩子：“哎哟，晒高点晒高点，被角都拖到地上——笨手笨脚，这一点事都做不好！”
这样表面挑拣实则和乐融融的家常气氛有些地方是永远想有而不能的。譬如医院，这一阵子落雨难停，气温冷暖不定，进医院的病人比往年这时候多出小一倍，前头病人出院，后脚床位就被占满，留下没有病房的病人家属跳脚：“哦哟我早来的呀，医生呢，我要见医生说说清楚！”
医生这时候也够忙的了，一般人家只好到医院来看视，有富豪商贾之家，还须得到府上亲自去看——人家出得起银子。有医生这时刚从某府上回来，一早瞧见医院门口平时的泊车位正被一辆明显不属于医院的车占着，当时就拉下了脸，向一旁助手道：“你下去看看，跟他说，这咱医院的停车场，外人不好进来的。”
助手去了，不到三分钟苦着脸回来：“老师，我怕说不动——”他附耳低言了几句，听得他老师脸上一阵白，道：“罢罢，这年头他们坐大，我们平头百姓不跟他们争……换地方换地方！”
他们的车开走了，露出那辆占了位子的车子来，烤漆锃亮，方正黑头，由通身气派看得出来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这样儿的。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见着得让道，非沪上的大腕儿，绝开不起这样的车。
杜荫山在车里已经等了十分钟。
他不是一个有闲空的人，就是有闲空，也绝不会随意在医院门口耗费这十分钟。
唐瑶病了，病因是……他去浙江这一星期，她在自家的凉台上不小心淋了雨，撑了两天反而转成高烧，差点发展成肺炎。下面人赶紧送进医院，赶上他回来也快好了。昨晚他才回上海没有空，今天想起来顺便接她回去，副手已经进去办出院手续，他在后座上闭目养了一会神，从拉开的车窗听到渐近的女人说话声，睁开眼副手已经拉开车门。他略一笑，下车迎她：“好得差不多了？”
“你真的过来了？”她这时候看起来简直像林黛玉，娇怯不胜，一把攥住了他手，“我以为，小卢逗我。”
姓卢的副手只是笑笑，扶他们上车，自己也坐上了前座，司机开车。唐瑶犹在絮絮：“那晚本来没什么事，我想睡一觉就好了，结果居然烧起来。”她看他：“让你见笑了，女人家总这么没用。”
“这是没用吗？”杜荫山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好了就好。”任她偎在自己身边，司机忽地开得慢了下来，“怎么了？”他皱眉问。
司机回头道：“前面有两辆车堵住了，正在疏通，好像得等一会。”
杜荫山看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小卢一眼。他不是湖蓝，一眼不至于要人一秒钟内从堵住的路口消失，但小卢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让他们五分钟内立刻恢复交通。”
他去了。杜荫山重新靠回了椅背上，他的视力极好，从车窗看出去能看见前方堵塞道路的两辆车身。有一辆颇为熟悉，暴发户的车型，偏要做出上等人的架势……他用了一秒钟想起在哪里见过，沪兴商会，曹顺章曹副会长的车。
他不知怎地笑了一下。
曹葫芦正在这辆车上跳脚。
“哎哟哟个瘪三怎么偏要挤过来嘛，这么窄的道……”他向医生点头，“您看，本来要把您送到门口的……不好意思。”
医生很宽宏地笑着：“没事，我不麻烦。就这么两步了，我下车走也一样，你往后退几步就好走了。”
曹葫芦点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二少爷的药……”
“药都交给小姐了，按照说明吃就没事，养一阵子就好。”
“那就好，就好……”曹葫芦点着头目送医生下了车，对面那倒霉催的车居然也在往后退，清出窄窄的一条道来，刚好够他把车开过去。
葫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发动车子，从这一条路间磨蹭而艰难地挤过去了。他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想着回家怎么跟曹顺章说他从消失了十三年又突然出现的宝贝二儿子身体没有大事……医生都说不用担心么，能有什么大事。
他的车驶过杜荫山的车旁。
杜荫山清楚地看着这辆车跟自己擦肩而过。
曹葫芦回到家里。
“葫芦叔回来啦！”曹家的三小姐已经在楼上眼巴巴盯着大门口半晌，乍看见自家的车开进院子来就欢呼着冲下去，从曹葫芦手里接过一袋新鲜的荔枝，“我就知道葫芦叔能给曹老二带回这个，他以前就喜欢吃。”
“二少爷醒了吗？”曹葫芦向楼上探了探头。
“早就醒了，我说他在家待着也没事做，不如多睡一会，他偏不肯。”小姐上楼，远远的人就听见她欢快的声音，“曹老二，别发呆了，看看葫芦叔给你带回了什么。”
曹葫芦走开。
曹二少爷——或许我们还是该称呼我们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曹若云，真像他妹妹说的那样，早就起来了。他昏倒在家门口的那个雨天的清晨把他的家搞得一团乱，而这个家对于忽然出现的二少爷是没有合适的衣服的，所以他现在只能穿着他大哥烈云的睡衣靠在窗台边发呆。他听见妹妹的声音，回头向她笑：“小囡别跑那么快，摔着。”
“没那么娇弱。”曹小囡对着哥哥永远是欢欣愉快的，她把荔枝放在桌子上剥给他，“去洗手，你早上洗漱过了没有。”
“洗过了。”零看看自己的手，修长清瘦的手指，自回家后天天洗澡是必须的，所以那上面看不见一点沿路的灰尘。他看着曹小囡剥荔枝，他的妹妹已经不是十三年前他跟杜荫山形容的那个漂亮的小洋娃娃，她现在更像一尊美丽易碎的玻璃雕像：“……你还是喜欢吃这个。”
“曹家人都喜欢，连曹爸爸都喜欢。”曹小囡做鬼脸，“比起他天天抽雪茄，我宁可让他吃这个。”
零笑，他们的老爸六十多岁了，自己不在的时候妹妹的确管得他很严，看紧他不让他多抽烟喝酒，关心他的健康。有这样的女儿是父亲的福气，不像他，作为一个继承香烟的儿子，更多带来的是晦气。
“喏，好了。”曹小囡剥好了满满一盘子荔枝，推给零吃。她笑眯眯地看着二哥：“甜不甜？”
“甜。”零真心实意地承认，“我的妹妹是个好姑娘，有人娶了她，一定是福气。”
“这话爸爸和曹老大都说过，我都听烦啦，不说我，二哥，你这么多年就没有给我带回个嫂子来吗？”
“你二哥哪有那福气……”零苦笑，忽然想起了延安山头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凌琳，那么神经质的女人要是娶回来不知他要少活几年，还是不要想得好。
“那就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曹小囡细细看着她的哥哥，十三年了，哥哥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年轻人。但眉眼间总有种孤峭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想心疼想靠近。她跟曹若云长得并不像，她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美丽和柔弱，而曹若云只有很少的一点像父亲，他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曹顺章骂得那样“你是我捡回来的赔钱货”。
但他有时候看起来好孤单啊，孤单地让人觉得，如果有个人给他爱，有个人爱他，会不会对他更好一点。曹小囡一只手在不知为什么出神的零面前挥：“曹老二？曹老二，回魂啦！”
零回神，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走神了。”
楼下传来了汽车鸣笛声。
兄妹俩一起往下看去，是曹葫芦又亲自出去了一趟把他们俩永远忙得不得闲的老爸从商会接回来了。零的父亲曹顺章曹老爷做了几十年生意，最大的缺点是太小气，小气得连离家十多年的儿子终于回家来了都不肯多给佣人一分喜钱，所以现在所有的佣人都辞职不干了，家里就只剩了老小三人外加老管家曹葫芦。因为厨子也跑了，午饭只能从外边定，曹小囡帮着曹葫芦把饭菜摆上桌，曹顺章进屋来，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零，狠狠咳了一声。零瘪了半截：“爸爸。”
曹顺章都不正眼看他，像任何一个不孝子跑了多年走投无路又来投奔爹妈的父亲那样，恨铁不成钢：“上桌吃饭，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跟你说正事——咱家不养白吃的人，你该出去挣你自己那份饭钱啦。”
然后当晚沪兴商会就多了一个新来的打杂工人，或者称之为“提大包的”，他的任务是干各位会长副会长交代的随便什么琐事，包括给商会的客户们送文件送包裹。明天来报道，今夜他的顶头上司，打杂工人的小组长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这个人的资料：“曹，若，云……跟我们曹副会长一个姓，哈哈哈，同姓不同命啊哈哈……”
杜荫山从办公室里出来。
他这个下午是陪着唐瑶过的，他现在就是那样一种人，跟女人讲起情话可以逗得她们任何一个破涕为笑，然而一转背他依然是冷静到让人看不出分毫破绽的杜少校。副手小卢跟在他身后，望着他欲言又止，杜荫山注意到，道：“有话就说。”
“是，长官。”小卢措了下词，“您这几天，很高兴？”
一个男人这样高兴多半是为了得了喜欢的人的欢心，小卢有心上人，所以自以为很能看清其他人这方面的心情。
“哦？”杜荫山难得地并没有反驳，“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从……前几天，您突然要半夜出去走走的那天起……”
那是因为那天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个人，跟他说他会回来。
说他不会再离开了。
杜荫山的笑容好像突然染上了一点苦涩……那太真实，真实的梦中人的话语都言犹在耳……可也是梦……
他居然还是因为一个梦这样高兴。
他的会计从身后的洋楼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少校。”
杜荫山回头，小卢知趣地退到一边。
会计上前，低声道：“您最新那笔生意，还有杜家投在南洋那笔，赚了……”他比了个数，五位的。
杜荫山不为所动，淡淡道：“和沪兴商会合作那笔？”
“就是那笔。”会计擦了下汗，“我刚才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您的支票和剩余一些文件送来。”
这些事自然都会有人做，杜荫山并不在意。他点了下头：“你辛苦了，福利少不了你的。”会计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杜荫山转头跟小卢道：“去把车开过来，我今晚回家……”他顿了一下，又道，“不，去唐小姐那。”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Chapter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