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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15 ...


  •   当晚七点二十。
      杜荫山的车在和平饭店门口停下。
      有门童上来要恭敬地拉开车门,杜荫山却伸手止了他们的动作,自己跳下车,整了整帽子。看侍者从后面车里扶下唐瑶他莞尔一笑,伸出手去给她:“你今天很漂亮。”
      女人就不意外地红了脸,对那只伸过来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就会说好听的——”样子似嗔还笑,旁若无人凑上前,“你领结歪了,我帮你整一整。”
      金风玉露,一对璧人,莫不羡煞旁人眼。

      当晚七点二十。
      杨家岭上天已黑的彻底,偶有零落的灯光从村子里照出来,到了学校里也基本上看不着了。零在如豆的一灯下批改作业,灯光太暗他看不清东西,好容易改完,掩住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想伏案眯一会。门边忽然传来当当两声敲门,零的一点困意被惊醒,睡眼惺忪抬头问:“谁?”
      “我。”门外的是个女声,说话既脆且快,“凌琳,你在屋没,给我开门。”
      这就不用睡了。零挠挠头,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给她开门。果然是凌琳一个人站在门外,而且看起来架势不像准备就进来。
      “你,有什么事?”零觉得应该站开点请客人进来,可他的姿势不知怎的就像是在挡着门,果然凌琳的脸一黑:“李文鼎,你不欢迎我?”
      “没……”零退后一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凌琳瞪着他,不知怎的却笑出了声:“说你无趣还真无趣,喂,跟我看星星去。”
      “……什么?”零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跟你,看星星?”
      “当然是你跟我,难不成还有第三个人?”
      “可是,为什么……”零的思路还是跟不上,他大概本来是想问为什么我要跟你看星星,然而在看到凌琳的脸第二次黑下来之际聪明地改口,“是……话剧社的新要求?让你们看星星找灵感……是吧?哈哈哈等我等我我去……”
      他回身披外衣去了,留下凌琳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那昏暗小屋里那个忙忙叨叨的身影,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晚八点半。
      杜荫山成功地让自己在宴会上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女士。不止一位女宾打听他有邀舞的意愿,然而他除了第一曲跟唐瑶跳过后就再无动静,一直跟三五老头子在餐桌边闲话,快到八点半时他悠然地看了一下表,稍稍躬身道各位慢聊,我去趟洗手间。离去后有人赞说果然英才出少年,你看他刚才那些谈吐。有人不以为然,道纸上谈兵往往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有个老头子却半晌不语,别人问起他的意见,他慢悠悠笑道:“我不想小看了这个人,他有什么见识我不知道,但你们看他刚才那眼神……”
      他打住不再说了。

      那样的眼睛,是三十岁的人该有的吗?

      杜荫山还真去了洗手间。
      他今晚的动作一直是不紧不慢的,解手出来后还用喷了香水的毛巾仔细擦了手,门外又进来两个人,杜荫山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着意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外走去。
      他走过雕花繁复的屏风。
      他走过花木葱郁的一方天井。
      他的目标也许是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二号厅,也许是人影交错喧哗摇动的凉台,但不应该是清冷寂静到这个热闹的夜晚绝不会有人来的楼梯间。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消音的,子弹击出时可以寂静到无声。
      他知道他应该去哪里,要见谁。
      并且,该完成什么。

      当晚八点半。
      零又打了一个冷战。
      他现在和凌琳并肩站在杨家岭一处黑暗的山坡上,他裹得比凌琳一个女人还要多,可看起来比她还要冷。
      “你哆嗦得有完没完?”凌琳已经忍受了他五个寒战,在第六个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李文鼎,你是不是个男人!”
      “男人就不能怕冷?”零说这话时正在酝酿第七个寒战,然后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你,你说要看流星,流星呢?”
      “它不来我难道能把它变出来?”凌琳瞪着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一脸喜色,“我们先不管流星,李文鼎,你认不认识星座?”
      零茫然地看着她。
      “你这么笨到底怎么当上老师的?”女人看起来好像已经在彻底失去耐心的边缘,零不能再挑战极限,赶紧说:“我知道一点。”
      “你看那个是北斗七星,那个是北极星,那个是……那个是大熊星座。”他扯着不怎么情愿的她对天空指点,像个小孩子似的啧啧称奇,“凌琳你看,这还不是夏天,要是夏天,银河正好过咱们头顶,那才叫漂亮哪。”
      “那是小熊星座。”凌琳都被他气笑了,然而她的态度已经软化了下来,又向他身边靠了靠,嘟嘟囔囔:“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哎你看,流星,流星下来了!快许愿快许愿!”
      她真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起来,零看着那天幕里辉煌的一道星线,一直滑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是东方?不,东南方。
      日出星沉,都在东南。
      他忽然不愿再看下去。

      当晚八点四十五。
      靛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落到这个处境。眼下,冷僻的楼梯间,一把枪正抵在自己腰间,而另外有几把枪,从不同角度指着自己的脑袋。
      “是你。”他不能动作,只能在看到某张熟悉的脸出现时又惊又怒,“杜荫山,杜少校,你……这是想干什么?”
      “久违了,靛青站长。”杜荫山站在他正对面,从他头顶打下来的光线让他的脸更加英俊,也更加森冷。“上次见你,还是在你的……继任仪式上。”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朱红后心的那个伤口。
      “所以我以为我跟杜少校是一路的。”靛青示意眼下,“但,这……”
      “我也这么以为。”杜荫山把玩着手上那把小巧的消音手枪,看起来仍然像是笑着的,“靛青站长别急,我就是想弄清,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人被推到了靛青面前,他一眼就认出,是自己派出去监视杜荫山的人。
      怎么会这么蠢,居然被生擒——
      这也是一瞬的想法,因为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也是被抓了活人的。
      “我当靛青站长是我的老朋友哪。”杜荫山的声音居然带着惋惜,“可站长不这么想,我的手下发现了这几个,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的人……可我想,他们不能够这么蠢啊。”
      靛青只能听着。
      “他们说是军统上海站的人,那我没说的,只能带人来见靛青站长。我不知道站长何时起开始怀疑起自己人,让我也只能走这么一着,不过我还愿意给站长个机会解释,不知道站长愿不愿意要呢。”
      他的枪无声指向了靛青心口的方向。

      当晚九点。
      零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屋。
      他简直像是逃回来的,凌琳自己许完愿又逼着他许,一路吵个不休不歇,他们在山岗分手时她忽然问他:“李文鼎,你多大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告诉过你,”他看着她的脸色赶紧改口,“三十五。”
      “我看你有时候像二十五的。”她恶狠狠地说。
      “哪能那么年轻……”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是说你笨!”

      然后他这会终于站在自己门口了,疲乏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进去——
      一进去就差点吓得倒退出来。
      “你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差点要对着年纪大的人冒脏话——对着正坐在桌前冷冷看他的卅四。忽地又赶紧掩了门进去,上手就要在他身上摸:“出什么事了,你大半夜过来……您受伤了?”
      “我没事。”卅四隔开了他的手,示意他坐下,“你去哪了?”
      “出去转转。”零仍然急迫地看着他,“您有事。”
      “不是我,”卅四像在措辞,“零,如果我说,最近可能有大事,你……”
      “会是冬雷?”零一笑,这一笑是凄然和释然的。他和卅四都明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可,就算是冬雷,也不至于到我们出面的程度。”
      “我不知道,可能比那还要严重。”卅四闭上眼睛,“我刚接到的消息,你的家乡——上海,最近有些不对。”

      当晚九点半。
      舞会早还未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人扶着几个脚步踉跄的醉汉出来,扶人的自己也醉得不清,到车边就满地嚷嚷:“开门开门,他妈的老子要回去睡觉!”
      换来周围来往的人鄙薄和看笑话的眼神。
      杜荫山正在另一边扶着唐瑶上车,女人看起来很忧心,伸手似乎是想抚上他的脸:“你今天不高兴?”
      “没有。”杜荫山不着意躲开她的手,却顺手抓过来吻了一下,看她脸上飞起红霞,“我就是不想跳舞,今晚都是华尔兹,你没发现我不会吗。”
      “瞎讲,你留学回来的。”唐瑶的眼神简直要滴出水,她往他胸前靠了靠,“今晚,去我那里……坐坐好吗?”
      “若芸小姐觉得只是坐坐?”他顺着她依偎,语气仍是调笑的,“我可不想……”
      他附着她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换来女人一阵娇笑惊嗔:“坏死了……我可没那么想。”
      末了一个人到家下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你也早点睡。”
      杜荫山笑着应了,看她袅娜身影隐入夜色进了家门,眼神才忽地一暗,道:“回公馆。”
      靛青派来的那几个人已经解决了。
      差点也包括靛青自己。
      他刚才出示劫谋的另一道密令时表情像是哀怜的:“劫先生说,杜某如今来上海,就算是军统的人,军统自己人出了差错,靛青站长的日子想也不会好过。”
      靛青的表情让他真想大笑。
      可你不知道我在跟你们玩文字游戏呢。
      “算”是军统的人,可不“是”军统的人。

      ——你是什么人?
      重要吗?

      他手心里咯到一枚坚硬的戒指。
      今天这个场合还是把它带过来了。
      杜荫山把它摘下来举到眼前。
      女款,古旧的样式,上面镶一小块翡翠。经年而不改其雅致。
      曾经它戴在另一个人手上,也曾经它沉在黄浦江的水里。
      杜荫山发觉自己无法遏制想吻它一下的冲动,恰如当年,他无法控制自己想去吻它的主人。
      它是“他”的。
      十三年前那个沉醉的夏夜里他用另一枚戒指换下了这一枚,从此每有重要场合,他都会带着它。
      即使他死了,它也和他在一起。

      “我想见你。”他的眼神终于彻底扯去了伪装,在这个春风同时吹过上海和延安的晚上,车窗外是迅速向后奔流的黄浦江,而他的眼睛看起来一如发现零不见了的那个时刻——
      失控如失伴的狼。
      哪怕你死了。
      曹若云,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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