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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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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浑浑噩噩,睡的不知晨昏,黄粱混沌之间,只觉身段松垮,软懒麻痹。李恪惺忪睁眼,深吸吐纳,丽绮阁偏殿烘暖宜人,伸直双臂,绷直双腿,方才僵直之躯为之一撑,拉动皮肉筋骨,一阵裂痛瞬间蔓延,睡到忘我以致几近遗忘有伤在身的李恪这才想起,唏嘘刹住,不敢再动。
“哈哈哈……三哥疼醒了,呲牙咧嘴的!”冷不丁,李祐的声音入耳,李恪愣了愣,转头抬首——李愔、李泰、李祐三人列作一排,立在李恪的榻前,伸头探脑凑在一起,齐刷刷的盯着李恪,欲笑而强忍,表情古怪至极。李恪眨了眨眼睛,又往后探了一眼,不看便罢,一看立刻大窘,脸颊陡热,又动不得,只能抱枕绞手,埋面入怀——两半又红又肿的屁股,正赫然暴露在弟弟们的睽睽之下。
“肉肉涂药,羞羞遮好!不许看了不许看了……”李愔一边扯着嗓门嚷嚷,油头滑脸;一边不慌不忙拉过被褥,为李恪盖好。
“阿育护短了。”李泰忍不住揶揄道。
“有啥不能看啊!从小到大,又不是没见过!”李祐索性嘻嘻哈哈的面对李恪坐下来。
“你还别说,阿难哥被夫人动家法,确实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李泰也挤到李祐身边坐下,捋着几根并不浓密的髭须道,“忆奴,却是稀松平常!”
“噗嗤……这是埋汰我开心是不是?四哥,你那肉呼呼的屁股打起来……”若说“搅屎棍子”,李祐可以算一个,从小没少挨过德妃的棍棒。
“打过打过,我还记得!”另一个出名的“搅屎棍子”李愔连连附和。
“你记得?你那时多大,就能记得?”李泰翻起一双白眼。
“记得啊,记得四哥的‘吱哇乱叫’!”李愔故作努力回忆之态——那时他确实小,知道也是那依稀之中的模糊。
“就是!才二十下,还不是宫里的笞杖,也不过就是根棍子,四哥就熬不住了……”李祐及时递给李泰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棍子打不疼啊……莫非天下亲娘都是如此‘心黑手狠’?”李泰悠哉,不紧不慢的欲转风向。
“谁叫你跑去掖庭宫捉弄那些宫人?捉弄也就罢了,偏的看上那条一等蜀锦五彩刺绣罗裙非要偷来,那是尚服局正在给张婕妤改制的,一次都没穿过,还被你给扯坏了。这事被先皇后知道了,不打你打谁?”本在一旁埋头的李恪突然参与进来,把李泰当年的窘事抖落的干干净净。
“嘿嘿……我就说三哥知道的清楚!”李祐大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谁拉我去的掖庭宫?”李泰反唇相讥。
“是我拉的!我是喊你去‘玩’,又不是去‘偷’……”李恪不落下风——这是实话,武德八年的夏天某日,三个毛头小子趁着父亲忙碌、母亲无暇、乳媪纵容,偷懒逃课,擅自溜去掖庭宫“为害”一时,“称霸”三刻,自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是觉得那条裙子,我娘穿,比张婕妤穿好看……”李泰努努嘴,找理由。
“喊你走还不走,我跟大兄两个人都拉你不住……”李恪却收不住口。
“那是那是……我还记得三哥后来看四哥,拍着四哥的肩膀,同情已极说:‘青雀,都叫你快点跑,你怎么就是跑不动呢?’”李祐拿态,学起李恪的语调举止,一板一眼,乐的李愔伏在李恪的塌边,与亲哥笑的停不住。
“得得得,全不是‘好人’,三哥也一样,枉我此番看你……”李泰哭笑不得,欲要扑上去跟五弟嬉笑怒骂,奈何李祐的身手比之灵敏太多,终是大度的按捺,只言语不服。
“四哥,你肚子这么滚圆,不会就这点肚量吧……”李愔连忙上前拍拍李泰的便便大腹,挤弄眉眼。
“你说呢?”李泰不怀好意的笑去。
“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逃得了打,又逃不了跪!岂止我,大兄不也一样……”李恪咧嘴,边笑边道,正说着一半,突然,面朝门禁的李祐突然收起孟浪神态,随之李泰也泰然敛色,站了起来,毕恭毕敬齐声道:“太子殿下!”
“呵呵……想是我不合时宜了,刚才还有说有笑,我一来,却把这暖殿变成了冷院!”身材魁梧的太子李承乾已然立在入口,一动不动,半玩笑道。太子生的唇红齿白,丹凤明眸,发髻齐整结于天灵之后冠以金蝉远游,紫红纱笼单衣罩在雪白裙襦之外,革带金钩褵,方玉金缕囊,通身被殿内烛火曜的流光溢彩,一瞧便知刚谒过皇帝。
“没有,都是在闲扯些幼年琐碎……”李祐笑嘻嘻的回话。
“所以,也少不得我那些囫囵事不是?都坐吧,我又不是‘陛下’,何必……”李承乾爽利,并不掩丑,温眸无意对上凉目,隐怒顷刻便从脚底窜到眉心,容色不改,然咬牙转言,“怕是‘陛下’亲来,有人却未必这么拘束!”
“太子殿下说的是!太子殿下兄友春风,藩王焉能弟逊不恭?”李泰发语自若得体。
“我哥臀痛,我们就说说笑话与他,或许能缓一缓……大兄既来之,则安之!今天亲娘妹妹都不在,亲兄高卧伤榻,手足难得欢聚,弟弟毛遂自荐东道主人,大兄总要赏个脸面于阿育,如此可好?”一来二去,嫡皇子兄弟之间虽未剑拔弩张,然也风声鹤起,李愔寻思即使口舌之争,也不能在丽绮阁闹开,便迅速与胞兄交换了个眼神,“喜笑颜开”的咋呼去。
“阿育你有个什么‘面子’?今个,太子哥哥是来看三哥的‘面子’!”李祐,也品出了滋味,赶忙及时插科打诨。
“哎呀,五哥,这你就慧眼不明了——看我哥那是看的‘里子’,只有我这种聒噪人,才有‘面子’看!”李愔故意指着李恪被褥捂盖的伤处,便上前若拽若扶,邀李承乾入坐——太子风痹顽疾,天寒便重,宫中无人不知太子苦痛之剧。怎知,李承乾不辞不纳,固执的挡开了李愔,强挺着,一步一步,孤身缓缓的走进殿之正中坐定,腿脚颇是吃力,严厉的目光却一直挪不开李泰那副爱理不理的面孔。李愔动了动嘴唇,不复多言,眼波随意略扫,也是如此,才发现跟在李承乾身后的李治:“稚奴,怎地跟在大哥后头都不出声?来来来,坐坐坐……都坐啊,四哥你也别杵的笔直啊!”
“嗯,我想来探望三哥的,顺便……”李治踏实的笑道,还未说完,李承乾便打断他:“阿育说的不错,我从来看人都看‘里子’,不看‘面子’!现如今,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所以弟弟一直以来都已太子殿下为榜样,不求面子,只求里子,望能‘金玉镶嵌’!”李泰脸色微变些许,便立刻不露神色的镇定坐下,顺手理了衣襟。
“哦,青雀志向高远,为兄甚欣慰之!”李承乾讪笑着。
“不敢烦劳太子殿下为弟费心!”李泰不恭不倨道。
“阿育,贵客在此,待客之道怎的忘了?”李恪安静的看着嫡亲兄弟的互不相让,终于开口道,“太子见谅,李恪今日行不了礼!”
“嗯嗯,倒是我不周了,来人,上热茶饮,带暖还不上火!”李愔急忙吩咐。
“自家兄弟,何言‘贵客’?阿难几时才能少了这些虚务?!”李承乾突然笑容可掬,伸出手抚上李恪的额头,“啧,还是有些烫。我来的时候,刚见了大人,也惦记着!打便是打了,说的再多也是后话,管不得用。绿冰玉膏,用最上等的波斯龙脑调制,别的都不管,皮囊的跌打损伤,止疼来的快,你仔细着用。”李承乾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盏直径的三彩陶盒,递到李恪面前。
“原来,太子大兄是来送药的。”李祐事不关己的在一旁瞧了半天,才不疼不痒的插了句嘴。
“多谢太子……”李恪迟疑了片刻,方接过手来。
“太子?是‘大兄’给你的!”李恪的举止,李承乾看在眼里,不自觉的苦笑重音强调,“从长安过来之前,我顺道去你府上瞧了瞧——素白之间,俗尘安好;世事无常,方圆看开。彼岸本是唯一,路尽终须走;情殇自是哀甚,年月却能渡!”
“渡非渡,何时渡?苦海茫茫,不见津逗!”李恪捏着药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再三,苦言道。
“不能渡,亦要渡!天海茫茫,必有津逮!”李承乾陪叹着,安慰道。
“若想渡,便能渡!人海茫茫,已出津人!”李泰啜了口饮,唐突道。
“怎么讲?”李恪,陡然挑眉便问。李承乾和李祐,便是李治也茫然了。
“大人与淑妃,已经选中了吴王继妃,要为三哥‘摆渡’了。怎么,三哥还不知?”李泰也抖动着眉毛,边饮边道,“这苦荈,尾子竟无甘,莫不是叶子太老所以如此?”
“我想,娘怕是还没来得及说。”李愔看着哥哥,面无表情道。
“是谁?”李恪追问,急促隐忿。李泰也愣住了——李恪定然不悦,早在李泰的意料之内;奈何其神色严峻之暗,又出李泰的念想之外。李泰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在座在趴的哥哥弟弟,或是厌恶的、或是好奇的、或是费解的期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名字,柔软平和,清晰简洁:“……长孙语娥!”
李恪一言不发,扯眉纠额,使劲扭着隐囊,眼见就要撕开掐边线缘,突然闭上双眼,转头捂进被褥。李愔忧虑的看着哥哥,无言以对。李祐与李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太子竟也阴沉着脸,揪着绛纱的衣角,半晌,才道:“陛下已经诏令三省拟文了吗?”
“这个年节吧!”气氛有些沉闷,李泰略有不安道。
“四哥怎么知道的?噢,应该是赵国公……”李祐像是自问自答,“也太急了点吧,故妃还没入土,这就……即使为求子嗣,也不用如此急不可待啊!”
“……是怕我哥不能忘却旧情,才出此下策。”李愔,半是猜测道。
“欲速则不达,就不怕成‘怨偶’?!”李承乾竟莫名的恼了,“雉奴,阿舅也对你提过吗?”
“啊……没……好像提过!”李治显然被李承乾吓到了,结结巴巴回答。
“到底有没有?”太子越发不耐烦。
“我不记得了……”李治怯生生道。
“你与阿舅可是每天相见?”李承乾不加理会,继续问道。
“嗯,大凡如此……”李治忐忑,不知道李承乾又要如何发难——当朝太子,脾气却是阴晴不定。。
“真真奇了大怪,阿舅不与你说,却与青雀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刚才的神色全都招了,还想诓我?”庶兄弟们都听出来了,李承乾原来是敏感李泰的一举一动。
“我……”李治,已经不敢回话了。
“呵呵,太子何必疑神疑鬼?!淑妃于西洲宴请过阿舅一次,没有陛下在场;而且那次小宴之前,阿舅与陛下在观文殿里,好像还生了些争执,便是源起此事,宫中无人不知!如果不是原因特殊,内宫夫人怎能宴请外朝明公?此事必为陛下应允,所涉事宜也必定与内宫有关。何况淑妃对阿舅一直敬而远之,亦从不僭越朝政,突然这样客气接近,稍有思想便知,除了这等儿女之事,还能作何其他?据说,那日宴客,淑妃与阿舅有说有笑,太子如若不信,何不传一个那日当值西洲的宫人问之一二?”李泰不急不慢的呷了一口茶饮,话中带刺。
“四哥有些过了吧?莫非家母处事,还需报准于陛下以外之人?”谁知,还不等太子发话,李泰却捅怒了李愔。
“为兄失言,阿育莫要恼怒!我当然不敢,只是太子……”李泰,瞅瞅李愔,徐徐辩解;言之有半,李恪冷不丁抬头抱拳,冷着面孔断然下了逐客令:“够了!有劳诸兄弟们挂心,我有些不适,想歇了;阿育,帮我送客!”
“……三哥好生养伤,早日康复;其他的事情,勿要想太多!弟弟走了。”话已至此,李泰不好再多说,瞥了一眼太子,便起身告辞。
“嗯,我也走,与四哥一起,正好叙叙!”李祐也连忙退避。
“嗯,那就一起!”李泰笑嘻嘻的应允。
“我也走了,过几天再来探望三哥。”李治也不敢久留。
李泰、李祐、李治兄弟三人,坐的同一条小舟离去,下在陆上的津口处,李治住在宫里,不若李泰、李祐那样在宫外有王府,便分手自去。目送着李治远走,李祐忽然道:“四哥,今天,你好像不大顺?”
“噢?何以见得。”李泰不由自主的挑起嘴角。
“何必呢!”李祐闲闲笑道。
“哈哈哈哈……哎呀,到底是三哥,实乃世间‘情种’写照!” 大笑之后,李泰竟叹着,似极可惜。
“四哥,你说与我听,不怕……”李祐暧昧的瞥着李泰。魏王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正了正腰间勒着的革带,不紧不慢的斜起一双眼睛:“怕什么?我就说与你听又怎样?”
“没什么,我能有什么呀!”李祐连连哂笑,不复多言。
隔着肚皮的心肝肠肺,人人一副,凭谁都周整的很,只不过如何九转,全看各自造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