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波澜远空

3、第二章 人间草木 下

　　永夜之城。
　　曙色渐青天欲晓，耸立在城的最高处，白墙灰瓦的楼阁在淡薄天光下仿佛一只安静憩息着的大鸟。与永夜城、小歌山、青天草原、哀嚎荒原、颤栗深渊等等这些颇具诗意的地名不同，永夜城的至高点名字异常简单，它就叫楼阁，或者叫永夜阁。
　　其实相比永夜城其他地方，永夜阁是最后一个告别阳光，以及第一个迎接阳光的地方，之所以叫了这个名字，过程颇为无奈。

　　宋盟共有三十五座城池，其中九座最大的号称九大城，以龙江为界，南五北四。其中北方四城东北方向有两座，宋盟帝都龙城差不多在中轴线的位置。
　　整个西北，自从三年前宋盟西征黑水城惨败，就只剩永夜之城以突出之势同时翼卫西北两角，东北边与龙城结成一线，隔着青天草原与辽邦对峙，西北边则是神秘莫测，以龙雀为族徽的夏盟。
　　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永夜之城铁血风格，城名永夜，宋邦最晚开拓的疆土，最早设立城池的人们曾经以为广邈的西部是片永远沉睡在暗夜中的疆域。

　　永夜城前任城主是位不折不扣的武将，大约二十年前宋盟联盟总长改称帝号，划定版图，勘定地名时，做为永夜城新完工的标志性建筑，枢密院天工司专程邀请翰林司的同僚前来命名，在登高临风，俯瞰盛景，兼之以美酒佳肴后，翰林司的学士们贡献了从扶风到倚霞、摘星、听雨等十来个诗意盎然的楼名。
　　可惜呈送城主时，老将军正为地图上一大堆文绉绉的新定地名恼火不已，“好好的激战平原、光辉草原为什么不能叫，本来就是我军战士浴血之地！什么青天草原？！辽邦那些狗贼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小歌山！叫他们去山顶唱首小歌给我听！”
　　恰好这个时候，永夜阁名备选方案递交，不幸成了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就一座楼么？！什么风花雪月全上来了！叫他们滚回龙城！不起名了，就叫楼阁！”

　　所谓文人墨客，就是太平盛世的妆点，离乱之际的负累，真出了什么事，一百个学士的舌头顶不上龙骑的一把刀，口水如果有用，怎么不组团去青天草原淹死那些辽狗？！
　　老将军坚持这个观点，直到永夜之城迎来历史上第一位由文职就任的城主。而永夜城中这座天工司历时六年辛苦建成的美丽楼阁从此被简称为楼阁，顶多前面加两个字“永夜”。
　　按监察院的研究结果，很多时候两方势力或者两个人发生争执时，最终获胜的不见得是正义或正确的那一方，而是态度更坚决，更固执，持着到底的那个人。老将军拒绝给“楼阁”命名的强硬姿态，使得宋盟内部反而形成惯例，除非特别说明，楼阁这一词汇第一指向不再是通用名称，反而就是永夜之城那座高楼。
　　好在除非单体建筑，宋盟九城大部分建筑群仍以金属构架为主，很少这种纯复古式的木制楼阁，倒也不至于造成混乱。

　　永夜阁建于城中心的高台上，除了高台下的七层，特出其他建筑的部分共分三层半，最底层是永夜城议事厅，两府两院的永夜城分部都在此联署，中间是城主府，第三层则是瞭望台，可以俯视整个永夜城，以至视线远眺至小歌山余脉。
　　瞭望台之上，东西分别有个突出的小小半层，各自三面临空，恰如起飞的鸟翼，这才是最早设定中真正的永夜阁，仅供城主专用，独特的位置和造型使它在灵动中别具威严。
　　攀上永夜阁的楼梯交叉着盘旋在楼外，形成两道漂亮的弧线，当年天工司曾经担心动乱时惝若城主登高，这会恰好成了敌人攻击的标靶，还是那位老将军大手一挥，敌人都进攻到了这里了，还有什么永夜城？！没了永夜城，还要什么城主？！
　　就此一锤定音，而他的后任显然也认可这种选择，甚至更进一步，将城主的常用办公地点索性设到永夜阁。

　　此刻，顺着永夜回旋梯登楼的是永夜城警备署署长颜雨墨。
　　府、院、司、署，宋盟的常规军事力量统一由两府两院中的天波府掌管，名为禁卫军，包括左军、右军与中军部。帝都龙城则专有龙骑，号称以一当千，宋盟最精锐的将士，三千龙骑敢冲十万大军。
　　龙城以下，九大城各自的武装势力称之为警备署，等同于城主的私人府兵。若单论职衔，警备署长低于直属两府两院的官员，但历界任职者一定是城主最亲信的人，并且理论上应当有着与其职位相当的能力。

　　有史以来最年青的九大城城主，与之对应的是有史以来最年青的警备署长。
　　颜雨墨今年不到二十五岁，天生一张娃娃脸完全看不出去年已为人父。他和城主颜查散是远房亲戚，父母早亡，被颜家收养，对外说是堂兄弟，据说当年毫无背景的兄弟两人在帝都学府曾相互扶持着走过漫长的艰难历程，其情义深厚他人难以想象。
　　当年颜查散力排众议任命他为警备署长，差点引动永夜城各分院别府联手弹劾，好在与过于嫩脸的警备署长相比，年青的城主更处于风口浪尖，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到颜查散以霹雳手段坐稳城主之位，众人才发现，颜雨墨也不动声色春风化雨般拿下永夜警署。
　　曾经有传言，颜查散和颜雨墨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十二隐卫，其中颜查散可能是城隐甚至龙隐。

　　分由宋盟三长官领导的两府两院中，天波府尚黑，以示宋盟铁骑的威压，龙骑会在袖口与衣襟压两道金边稍做区别，各城警备署则是黑底银边，开封府尚红，代表宋盟行政官员们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枢密院与监察院分别是安宁辽阔的蓝色和至纯至净的白色。
　　龙城三年一度的三长官合议时，各府各院泾渭分明，不同色块依次集结，蔚为壮观，三长官之上，宋盟之首宋皇以及各城的城主则服色没有限制，可以随意着装，文武均可，区别在于各自的制式肩章与领花。
　　而对于熟知颜查散习性的雨墨来说，当他仰望永夜阁，确认西阁窗口露出的半截身影，那身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立领衬衫，实际是城主戎装的标准配置时，忍不住一阵心悸。
　　上一次看到颜查散身着戎装是什么时候？

　　雨墨叹口气，边回礼边向旋梯中段的守卫询问道，“城主一晚上没睡？”守卫双脚一并，再敬礼道，“不知道，长官！”雨墨怒视，守卫慌里慌张想想接着敬礼，“报告长官，永夜阁一晚上亮着灯，才关掉！”
　　永夜阁东侧楼阁，翻过小歌山或者越过颤栗深渊，是宋盟的帝都龙城，它的西侧，越过两座边境小城，则是哀嚎荒原，若能活着穿过被变异生物盘踞占领的荒原，就是黑水城。
　　除了临空的东西两侧，永夜阁中段其实有间极小的密室，放在平时，雨墨很少进入，那里沉重哀伤的气氛总是让他有逃离的冲动，但是在这个四月下旬宁静的黎明，他犹豫了下，在进入西阁前，先推开秘室的门，微弱一丝朦胧天光，照在少女秀丽的脸庞上分外洁净柔和，那样温柔宁静的微笑，也许真的只有天国才能拥有。
　　雨墨凝视这张照片，半晌，他深深鞠躬，好象就此获得了勇气。

　　因为向西的缘故，从这里向外眺望，可以一点点看到晨光如何染红山河大地，却偏偏照不进屋子，灯光已经熄灭，光线甚至比在屋外还暗。
　　雨墨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昏暗，颜查散负手而立，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密密麻麻布满标记的宋盟三十五城，标记明显减少的辽邦，以及只有一个孤零零地名的极西所在，黑水城。
　　“城主，我们已经收到消息确认，前天夜里，有三个人当街洗劫了龙骑一名准将，据称态度极为嚣张，抢劫完毕，他们当时就驾着抢来的吉普闯出城门，龙骑共出动两个小分队出城追缉，未果。”他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看了一眼，接着道，“从他们前进的方向分析，可能试图翻越小歌山，直抵永夜之城。监察院和天波府都下了文书，要求我们配合缉拿，防止他们投向北辽，按照推测，如果他们没有丧生在小歌山，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到达。”
　　永夜城向西向北，分别有一条通道，而按照常理，无疑向北那条通道生存率更高，辽邦也一向对宋盟的背叛者很大方，不管他们是盗贼还是官员。

　　颜查散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这个消息昨天就已经由密探传回，今天不过是所谓的官方确认，而他要知道的另一则消息，不可能记录于官方明令。
　　雨墨按捺了下心跳，不知不觉间嗓音变得有点吵哑，“逃犯的身份已经确认，是个猎人小组，现有成员三人，林凯恩，混血血统，曾经任西大陆雇佣团团长，擅长的武器是重剑，倾向判断战士职业；卢卡斯·尼尔，西方血统，身份、经历复杂，刺客、盗贼、巫毒全部精通，擅长匕首，暂时判断杀手职业……”
　　他停了下来，忍不住吞咽口水试图湿润干涩的喉咙，“最后一人，东方血统，三个月前登记入猎人小组，之前的经历经我们调查，很可能就是我们长期追踪其信息，猎人排行榜与悬赏榜均为第一，枪剑双绝的枪煞。”

　　连雨墨自己都能听出，他的声音越来越机械僵硬，但他无法控制。
　　“大概两年半前，枪煞从裂锦城横空出世，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接连拿下了任务榜中五件S级单人任务，很快窜升至赏金猎人排行榜首位，传说他的枪法堪称神异，曾经在一次猎杀行动中六枪击毙十个敌人，其中四枪一枪双杀，登入悬赏榜后，曾有人试图近身格杀，却发现他是少见的枪剑双修。”
　　“据见过的人说，他相貌英俊，出手狠辣，接任务时手下几乎无一活口，由于大部分是清剿类，因此民间知道的很少，但得罪了不少势力，一年前，他被排入悬赏榜，有人悬赏万金找他报仇。”
　　“大概半年前，枪煞突然消声匿迹，有人说他是在避风头，也有人说他睚眦必报，是去反袭那些悬赏他的人，总之，再没有出现，直到三个月前，这个猎人小组前组员意外身亡，经过接洽后，新增入组员一名。”雨墨再吞吞口水，沙哑着声音道，“他在登记时，自报姓名——炎五。”

　　炎五。
　　泽琰，五弟。
　　——颜大哥，不要成天板着脸，会早衰的啊。
　　——别担心，凭五爷我的身手，比我枪法好的没我剑法好，比我剑法好的没我的枪快，……，枪和剑都比我好的人还没生出来，……，就算生出来了，也没我长的帅！
　　——大哥，我遇到一个人，枪法和剑法都不错，当然，比我还差一点啦，呃，一点点，很少的一点，……，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月华说我的枪剑都煞气太重，那个人的叫什么，啊，牡丹初露、杨柳新绿，青绿色的雍容，……，啧啧，这什么形容，不过听得倒象那么回事，这死丫头，眼光倒还不错。
　　——大哥，等我这次回来，就和他一起来见你和嫂子，他……他脸皮薄的很，你叫雨墨不要乱开玩笑。

　　长久的安静。
　　黎明的晨曦已然布满整个房间，大地山川彻底明亮，颜查散终于转回身，走到书案边坐下，他把双手支在桌上交叉着撑住额头，这个姿势很象西部大陆那些正在告解的神父。
　　看不到他的表情，雨墨彷徨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城主，你说，……，要是炎五真是五爷，会到永夜城来吗？”他有些郁闷，“就算找不到展昭的下落，明明知道你在永夜城，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了，雨墨忍了忍，还是狠狠心道，“会不会那人根本不是五爷？五爷当时……的确是死在了襄阳……”

　　又是静默，终于，颜查散慢慢抬头，疲惫的眼睛里隐隐有丝绝望。
　　“正因为他是五弟，他才不会给我们消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慢慢道，“除了展昭，五弟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再牵累任何人，甚至他的义兄，或者说，尤其是他的义兄。可展昭不同，没什么牵不牵累，他们互为彼此，生死同命。
　　颜查散站起身，重新走到巨幅地图前，北四南五，西南双城，东南三城，枪煞最早出现在裂锦城，西南部与之并列的另一座城，名为襄阳。
　　他凝视那个名字，半晌，转身命令道，“严密监察各城进出人员！有消息随时报告。”他微微摇头，振作精神，让自己从那些悲哀的回忆里暂时脱离，“如果十天内没有任何消息，就证明他们越过防线，直赴黑水城。”颜查散停了下来，望着雨墨不再说话，雨墨很快反应过来，猛然瞪大眼睛，然而，在激烈反对出口前，他便意识到这决定不可挽回，于是低下头道，“明白啦，我会尽量寻找相关线索，做好准备安排进入黑水城的线路。”

　　——幸会了，颜大哥，在下展昭，适从襄阳归来。
　　象牡丹初露，杨柳新绿，青绿色的雍容，那是在说他的剑，还是在说他的人？
　　可惜此刻，盛世繁华未曾开尽便已凋谢，清润双目中的疲惫与仓惶叫人无法直视，那个曾说要双双对对拜见兄嫂的儿郎，那样明朗挚烈的笑容，怎么就能这么忍心，让他的爱人独自归来。
　　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想象，当初展昭是以怎样的心情一笔笔安静写下那四句诗，就象现在他也无法想象，他将以怎么的姿态和表情，去面对他的五弟。这春雨楼头一夜看尽的人间草木。

　　与宋盟以至除宋盟外其他诸如辽邦、西方大陆绝大多数城池恪守的准则不同，黑水城空有城池之名，城防却极度松懈，东南西北四个入口全都城门大开，每个城门只配了一名老兵。
　　即没有什么登记盘查，也没有搜身询问，黑水城以西，还不曾有新时代人类的足迹，以东，荒原里层出不穷的变异生物就是黑水城的天然屏障。
　　就算闯过荒原入了城，还有远比变异生物更可怕的存在。

　　黑水城是宋盟的称呼，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它与死对头辽邦截然不同的风格，辽邦地图上，这里干脆利落标着“罪恶之城”。号称汇聚了各色杀人犯、土匪、盗贼、骗子以至妓女、变态。
　　而三年前宋盟禁卫左军的惨烈结局更令黑水城笼上一层恐怖色彩。
　　所谓罪恶之城，所谓凶煞之城，这些人类的恐惧与流言并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尤其渡过比东部更为漫长的寒冬后，春日暖阳便更令人惬意。
　　守城老兵舒服蹲在城墙根眯着眼晒太阳，直到被盛大马达声惊醒。

　　吉普车不要命般驶过无垠旷野，身后扬起一溜尘土，象是有整整一队烈马疾驰飞奔。
　　离的近了，可以看清车里的人，驾车的黑发青年眉目英俊，右眉梢隐约有道伤疤，稳稳握住方向盘的手戴着黑色无指手套，旁边暗红皮衣的金发青年歪歪斜斜没骨头般靠着车门，身后坐在他椅背上的魁梧战士则很精神，嘴里咬着烟卷望着守门人裂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后座没有坐人，横七竖八小山般各种高阶变异生物尸体。
　　满载着血腥味儿、铁锈味儿、机油味儿、尘土味儿的吉普车逼近城门，不但不曾减速，反而一脚油门，比不要命还要不要命的决绝冲入。
　　凭空荡起的猛烈风声中，有人兴高彩烈大叫，“呦喝……，黑水城，我们来啦！！！我早就知道，……，玉台新咏说了，我们会平安到达！！”

　　本章完

　　注：1、部分背景设定借鉴自最终幻想、狩魔手记；2、疗伤枪械等如有错误见谅；3、代发，作者：据说肯定是HE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