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东风花千树

2、许棋约

　　户外的日头正好，正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华凝媚是北藩之女，作北方贵族的女子装扮，身上佩饰撞着腰间佩剑当当作响。欺身上马，在灿灿阳光下映照得整张面庞英气勃勃。凝媚拉住了缰绳，朝远处吹了声长哨，笑嚷道，“你们可也来得太慢了！”

　　滟如看去，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华服公子。左侧那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华辰曦。便是华凝媚的兄长了。右侧那人一身青衫，面上还带着年轻的稚气。滟如虽不认得，心里揣度着，便福了福身，朝那二人见了礼。

　　那青衫公子一手微扬，示意她起身，“不必多礼。你们奉母后娘娘之命入宫，抚养于宫闱之内，便与我既如亲友四邻，又如兄弟姊妹。”滟如眉头一蹙，心里一惊，再仰面瞧了一眼，方晓得这稚气未脱的贵公子，是佳贵妃所出的五皇子赵康佑。康佑抬手又是一指，指着伫立一侧抱臂远观微笑的华辰曦，“辰曦这小子，便从不与我有尊卑贵贱那一套。”

　　滟如一笑，答了声“是”，自仆从手中接过了缰绳，一路款款而行。耳畔听得是华氏兄妹亲近自在的一问一答、笑语不绝，偶尔夹杂康佑随性的谈笑声，她却紧张得手心里也沁出了汗珠来，哪有半点出游的乐趣？身周一切都在远离，唯一的想法，是叫那马儿再慢一些，自己坐得再稳一些。缰绳几欲滑脱，滟如脸上亦出了层汗，心里只有默默责怪自己：早知又何必逞强？

　　华氏兄妹自小在马上长大。华辰曦更加是粗中有细之人，眼角只微微瞄到滟如带着窘意、蹙着眉头，坐立不安的模样，已知道她压根儿不精通马术。心中暗笑。面上倒是善解人意的，一扬马鞭道，“凝媚，你与滟如共乘一骑。”

　　凝媚一怔，调转马头见了滟如的模样，抚掌大笑。

　　二女共乘一骑之际，那里华辰曦拉住了缰绳，立在原地，侧了头来睨着她，半晌一笑，“我们兄妹俩，自是从小在塞外长大的粗俗人，五皇子出身尊贵，却也是性情洒脱之人。咱们几个平日里讨个乐子，不是纵酒放歌，便是驰骋纵马。你是闺房里的小姐，是能赛得马、还是喝得酒呢？”
　　滟如一怔。只就着他这话念头一转，便道，“骑术可以学，喝酒顶多是酒量不济。喝酒，总是喝不死的。”华辰曦嘴角噙着笑意，端详她半晌。忽的自腰间解下酒囊，朝她一抛，“那便试试小姐的酒量！”

　　滟如一手捉住了酒囊，自生下来滴酒不沾，今日被他这话一激，却激得豪气顿生起来。未及华凝媚阻拦，拔了酒塞子，对着酒囊便往嘴里倒去。马奶酒酒意浓郁，辛辣刺鼻，滟如辣得眼泪也要掉下来，凭着股子勇气却硬是生生把一酒囊的酒也喝完了。酒后上脸，滟如双颊通红，目光迷离，只觉得刹那间便要天旋地转，把酒囊朝地下豪气万丈地一掷，“华大公子，你又怎么说来？”

　　华辰曦一笑，只摇摇头。转脸对五皇子康佑道，“她跟她妹妹不一样，王家的大小姐倒是一身莽夫之勇。”滟如摇摇晃晃抱起拳来，迷迷离离对着他那方向道，“华大公子谬赞！”

　　众人瞧她醉得不成话，当下忍俊不禁。

　　在外嬉乐一天，至薄暮方归。这会儿滟如酒意已散去了大半，听华氏兄妹说着塞外纵马、篝火歌舞的场景，又是无限的遐思羡慕。逦迤而归，宫内已是掌灯时分。几人下马入宫，噤声不响，入了园中来，里面隐隐有些灯火。

　　赵康佑是皇子之尊，亦与他们同起同居，住在菁园东侧的“雅书院”。几人在康佑这里坐下来，宫女上来奉茶，当先一个容貌端丽的宫女唤作芳姐儿的，噙着笑意道，“小爷今天可是玩得开心了，可怜我们挨训呢。”康佑抿了一口茶道，“怎么，母妃为难你们么？”

　　芳姐儿道，“哪里。娘娘怎么也知道是小爷自个儿贪玩，我们怎么拦得住？是二爷今日来问小爷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康佑连忙起身，一口茶呛在嘴里，“二哥来了？如今在哪里？可是在书房么？”竟吓得连脸色也白了。众人瞧见惯来散漫悠闲的康佑，一时间如见鬼魅这般，均觉得好笑，几人对了个眼色，想笑又是不敢。

　　芳姐儿扑哧一笑，道，“小爷是怕得糊涂了！已经这个时辰，二爷早回自个儿府中去啦。”

　　康佑这才一声“唏嘘”，哎哟哎哟地叫着，抚着自己额头，大有劫后余生之慨。还是华辰曦探过身去，敛了笑意循循劝道，“这二爷想来是二殿下了，既然是你的亲哥哥，你又何必这样怕他？”

　　康佑连连道，“你不知道！我这二哥最是个人品端方的人，父皇器重他，兄弟中也人人服他。他待我是很好的，只是督促我读书读得太紧了，有时候，真比怕父皇还怕他！”

　　大家不敢面上流露，在心里均觉得好笑，堂堂皇子，竟如三岁小儿般。各自在心里揣测着，也不知那二皇子廷和是何等凶狠严厉之人了。

　　康佑到底是童心未泯，这会儿还面带惧意，过了片刻便又起了玩心。“只得我们几人在这里，也委实太闷了些，不如叫他们全过来。左右大娘娘是说，大家都长养宫闱，与皇子公主同起同居的。”华氏兄妹也是爱热闹的人，连连赞好。赞同之余，华辰曦神情一凝，提点道，“只是现下时辰不早，西厢几位女眷未必肯来。若年纪相仿的几位公主也邀来，明日娘娘们少不了要怪罪殿下了。”

　　康佑一怔，扬了扬手道，“公主们便不必叫了。其余园中的女眷们，听凭她们自个儿吧。愿给我面子的便来，不来的，也便罢了。”当下打发了宫女去传话喊人。

　　本来这些年轻公子小姐们都在园中居住，离得也不甚远。都年轻贪玩是一桩，又是皇子亲自相邀，放出了“瞧着他的面子”这般话来，众人哪有不来之理？不多时。年轻的贵公子、贵小姐们一一到了。

　　张恩祺是郡王家的世子，穿着儒生似的长衫，摇着扇子款款进来，好似个书生似的。刚刚进门，还不及与众人招呼，只听得“哎哟”一声女子的惊呼，原来他这一进来，再摇着扇子一回头，便与前后脚进来的蒋琬琬撞了个满怀。

　　蒋琬琬登时满脸通红，站在原地里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张恩祺也脸上一讪，“是我莽撞。姑娘撞痛了哪里？”蒋琬琬原本生性腼腆，撞得也不十分疼痛，撞到哪里这般话又讲不出口，只嚅嚅嗫嗫站在门口。张恩祺又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你们这样一个‘小生莽撞，还请宽恕则个’，一个‘公子不必多礼’。客气到哪一天是个头儿？我们大晚上的，可要看你们把戏文嚼一遍了。苦也，苦也！”华辰曦一番打趣，那两人才就此罢休，面上都讪讪的。

　　只听芳姐儿在门外道，“姑娘也来了。快请进来，晚上露水重，天有些凉了。”

　　滟如盘算着，这声“姑娘”叫得是她妹妹潋颖么？转出个人来，原来是贺兰珊来了。贺兰珊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袅袅娜娜走进来，却不矫揉造作，大方一笑，“你们怕是最后一个叫我的，大家都到了。”

　　身后婢女拎着果篮，贺兰珊接过来，笑道，“这是新鲜的荔枝，在水井里沁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吃是最好的。”“到底是庆王府的大小姐。财大气粗的模样，岂不是寒碜了我们么？”张恩祺拨了荔枝送入自己口中，一面笑道。

　　贺兰珊道，“还不知道是谁寒碜谁呢，一点儿果子，大家尝个鲜。这儿坐得谁还吃不起几颗荔枝么？”

　　张恩祺笑了一笑，康佑的“雅书院”里布置了一个棋盘，张恩祺走过去，捻起一颗黑字，竟无处可落，对着那棋盘痴痴发起呆来。“张公子真是棋痴，不过这盘棋不是容易下的，这棋是我皇祖父当年摆下的珍珑。连我二哥也解不出呢。”五皇子康佑向他解释道。

　　滟如自小在家中长大，琴棋书画自有专人教授，她于诗书作画一道向来爱之颇深。琴棋上却不怎么喜爱，只勉强过得去。眼见那张恩祺痴迷模样，她倒不妨善解人意一回，对康佑道，“先皇的珍珑局是神来之笔，咱们俗人只好令寻乐子了。不知方不方便另设个棋局，咱们来陪张世子下一盘棋。”

　　康佑道，“小王自然成人之美。”当下招了侍女来摆上棋盘，众人均推说不精此道，蒋琬琬嚅嗫着欲言又止，终于贺兰珊莞尔一笑道，“从前在家时，常听得王侍郎家的小姐自小有个‘棋童’的雅号。既然是姊妹二人，妹妹是‘棋童’，想来做姐姐的也不会差。”

　　滟如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在外吹嘘自家女儿精通棋道，一时间她在坊间便得了个“棋童”的雅号，还惹得棋痴们上门来邀约订下棋战。那都是旧年趣事了，滟如刚要说两句笑话带过，才醒过味儿来，他们只怕误以为是潋颖。

　　她也不推却，便在张恩祺对面坐下来，凝思半晌，举手落子。

　　她下棋自来是稳稳当当，滴水不漏的风格，十几年也未曾变过。这套下棋的路数，其实自她学来，多少年也都是这般套路。七岁的时候这样下，如今还是这样下。

　　她每落下一颗子，张恩祺便多望她一眼。到得后来，连落子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张恩祺的目光在她面上游弋，滟如讪讪地，不自觉摸了摸双颊，还以为面上带了什么污渍。

　　张恩祺猛然“登”地一声落下子来，面上尽是光彩，“七年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出破解的法子，今日可算我堂堂正正赢了吧，王大小姐？”

　　往事如晨雾中的风景般被微风吹露。

　　滟如口角含笑，亦搁下了棋子，笑道，“罢了。‘棋童’的名头，便让与你吧！”

　　七年以前，滟如“棋童”的名头已在京城里赫赫有名，一大半尽是谣传的结果。突然有一天，一个十岁的男孩子，衣着华贵，带着仆从，气势汹汹杀到尚书府来，在她面前下了战书，“我要和你杀一局！若我赢了，你便将这‘棋童’的名头让与我！”

　　“好啊。”滟如含笑应允。她之所以百战百胜，并不在于她真于下棋上天赋异禀，却是得益于父亲请了个好先生，先生见她不是这个材料，只好倾囊相授，教她背下了所有的棋谱。滟如肯学，记性又好。才得了这么个便宜。

　　那一年的结果，自然是杀得郡王家的小世子意气消沉，落败而归。

　　只与她定下了棋约，“他日相见，你须再与我杀一局！到我赢了你才罢休！”

　　没想到儿时的戏言成了真。两人相对而笑，张恩祺这才道，“原本你大小姐闭门不出，我们都只知二小姐，而不知大小姐了。哪料到这‘棋童’是另有其人呢？”

　　滟如“哎呀”一声，这才想起来已经一晚上没见着潋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