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短发飞扬》孤城雪舞

15、六叔

　　学校大门大开，成群的学生把学校走道挤得拥堵不堪，每个学生手上都提着行李箱，或者大的袋子，奔向校外前来接放寒假的儿女的家长，没有父母来接的，提着东西自己出去打车回家，每个人脸上都是辛苦了一个学期后的放松。

　　能让人如此开心的，也就每年的两个长假了。

　　能有一段时间不必朝七晚十，不必待在夏天酷热冬天严寒的教室，不必时时被人管束不得自在，更没有繁重的课业，怎么能不让人轻松呢？

　　叶星除了感到轻松外，还感觉挺无聊的。

　　整个寒假，除了春节那段时间跟着妈妈走亲戚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待在家里闲着。清闲的时间里，除了看电视，似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她几乎被这种无所事事逼得心情特别的狂躁。后来干脆把自己以前的课外书再次全部看一遍，看累了就去找瘫痪在床的六叔下下象棋，这样才使心静了下来。

　　说到六叔，叶星总是忍不住感觉到心酸。

　　叶星五岁前，是和奶奶一起生活，那时六叔偶尔会在家。五岁以后，叶星一家在奶奶旁边另建房子居住，六叔也去广东工作，就很少见到他了。

　　六叔现在还不到四十，却已是残废之身，躺在床上五年了。

　　六叔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性格也许比较冲动，比较年轻气盛，他过往的岁月经历过什么，叶星并不了解，以前她还太小，而六叔常年在外打工，能见到他的时候很少。

　　她只记得她十岁的时候，那年过年，六叔回了家，那时候他把她抱在他膝盖上，用长着胡茬的下巴亲她，她却害怕这种陌生的接触，连连闪躲。后来，六叔还问她学习成绩怎么样，得到她回答后，给她十块钱作为奖励。

　　后来，她听到了关于他坐牢的消息。

　　浙江那边的公安局发来电报，六叔因为和人合伙贩□□，在火车上被捕，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还需要缴纳罚款一万块钱。

　　这个消息对于家里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六叔身陷牢狱不说，一万块钱在那个时候，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奶奶一下子被这个消息击倒，整天茶饭不思，独自垂泪。

　　后来，五婶和姑姑赶去浙江，给六叔带去了衣服和生活用品。

　　再次见到六叔，是六叔从牢里出来，回到家里。

　　那时候的他，头发很短，却很精神，他给她和堂妹两个人带了很多那个时候比较流行的手链，彩色绳子编成的，吊着几个小铃铛，戴在手上轻轻动一下便会发生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是六叔在监狱里自己学来的手艺，他自己亲手编的。

　　那时的他，在家休养，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长，期间免不了和同村的一些人吃饭喝酒。

　　有的人，酒喝多了总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在一次饭桌上，隔壁队里有一个人喝得发酒疯，言语间辱及了奶奶，六叔当场大发雷霆，差点拿刀砍了他。那人被这一吓，酒都吓醒了，还好六叔被人拉住，才免了他一场劫难，也免了六叔的再一次牢狱之灾。那人知道六叔不会就此罢休，当天晚上就跑到叶星家，跪在叶星爸爸面前，叫她爸爸一定要救救他，在他苦苦哀求之后，叶星爸爸表示，给他下跪没用，让他去给奶奶跪下磕三个头道歉，此事就算了了。

　　那人不敢独自己一人晚上去，在第二天求了叶星爸爸陪同下去奶奶家给她道歉。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奶奶早已听到那些不堪的传闻，又气又伤心。她本来年事已高，这一气，病倒在床上。

　　那人磕了头，百般道歉，奶奶对他冷着脸孔，只说不敢接受他的道歉。奶奶本就要面子，对于侮辱她的小辈又怎肯轻易原谅。

　　但此事也就到此结束了，从此叶家和他家断绝来往。

　　再后来，2001年的时候，六叔回来了，而且带了未婚妻子回来。

　　六叔的婚事一直是奶奶的心头未了的大事，已经年过三十的他一直不结婚，对这事不上心，这在农村来说是很少见的，现在终于等到他安定下来了。

　　于是奶奶催六叔马上建新房子，好迎娶新娘子。

　　六叔和五叔都是做建筑行业的，对这行很有经验，两人合计了一番，决定一起建房。

　　六叔的未婚妻是黑龙江齐齐哈尔的，长得很漂亮，讲着一口普通话，她让大家叫她小雪，听说之前是她先追六叔的。

　　小雪的到来让家里所有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奶奶，虽然是外省的，沟通上会有些障碍，但小雪的勤劳诚恳和待人和善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亲戚邻居的认同，大家都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黑龙江来的姑娘。

　　建房子的时候，她不辞劳苦，跟那些建筑工一样挑重物，吃饭的时候，她会问叶星“吃饭了”用乡里的话怎么说，学了以后会照样来一句，闲暇的时候会给大家做汤圆、烙饼之类的东北食物，对奶奶更是尽心尽力，大家都说奶奶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儿媳妇，奶奶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后面发生的事，那只能说“乐极生悲”。

　　那场灾难来得如此突然，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六叔的悲剧命运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森凉。

　　那时候，房子内部已经装修好了，六叔的岳母已经从黑龙江搬到家里来了，还带了一条叫“雪儿”的通身雪白的小狗，还在这里养了很多小鸡，打算以后跟着女儿女婿定居在这儿了。虽然那个老人对这个婚事并不是特别满意，总是会跟邻居说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但整体来说，事情还是比较美满的。

　　就在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给外墙贴瓷砖的六叔从二楼高的高架上摔下来了。

　　这一突然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呆了，小雪冲过去边摇着已经昏过去的六叔，边哭喊着：“叶国兵你不要吓我啊！”

　　六叔被送去了长沙市最好的湘雅医院，听说幸亏我一个表叔的朋友开来了电视台的车，否则要费很大一番周折。

　　诊断结果出来，六叔脊椎断裂，必须手术。

　　之前所有的喜悦都化为乌有，奶奶受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终日以泪洗面，这个她最小最疼的儿子，为何命运总是这么坎坷，似乎上天从来不曾厚待他。

　　面对高额的医药费，叶星爸爸拿出自己全部家当，再到处向亲戚朋友借钱，五叔停了所有房子上面的工程，欠下了那些工人们的工钱，甚至村上的村干部组织了捐款。

　　百般困难之下凑齐了医药费，手术后的六叔身体虚弱，医生说如果三个月后不能行走，那么这一生都不能走动了。

　　早知命运残酷，却不曾想竟然残酷至此。

　　回到家里的六叔只能躺在床上，每天要人帮着翻无数次的身，所有行动不能自理。

　　这对于他来说，是种怎样的折磨？！

　　他是那种有着一腔热血的人，喜欢自己掌控着一切，他狠、猛，而如今他比一个婴儿还脆弱。

　　三个月后的他，并没有如愿的好起来，依旧只能卧床。

　　他的准岳母已经返身回黑龙江了，顺便把送给女儿的嫁妆也一起带走了。虽然小雪还在这里，但大家心里也有数，这门婚事，也到此为止了。

　　再三个月后，照顾了六叔半年的小雪对他说，“我出去赚钱还债，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走了，走了的那天晚上，她留下来的叫“雪儿”的小狗都知道失了主人，躲在角落呜呜地哀鸣着。

　　她走之后，刚开始，她会给六叔打电话，会每隔半年回来看叔叔一次，但也只回来了两次而已，此后，间讯全无。

　　六叔是爱她的吧，是希望有她在身边的吧，否则，一向最不喜欢动物的他怎么会坚持要留下雪儿，虽然最后雪儿还是被五婶送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而那样的他，又拿什么去让她留在他身边呢？

　　他也是心里是有怨的吧，不然，他怎么会在特别暴躁的时候迁怒奶奶，怪她催他结婚，催他建新房子，要不然他怎么会摔下来，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他一向是那么骄傲那么鲜活的人啊！

　　小雪走后，六叔就由叶星的堂妹五叔的女儿叶文照顾，给六叔端茶倒水，给他由于长期卧床而生了疮的身体上药，那时她还不到十二岁。

　　照顾六叔的那段岁月，也成了堂妹叶文的生命中永远不可磨灭的一段时光。

　　八年以后，六叔过世一年以后，她写了一篇日志，《让我心酸的叔叔》：

　　叔叔是奶奶最小的儿子，奶奶最疼的小儿子。

　　他之所以会残废是因为和我们家一起建房子的时候从二楼摔下来……

　　我很清楚的刻那一天，那个下午，阿姨的叫唤，奶奶的哭泣……

　　以后，那是我从没想到的以后。

　　爸和妈都去了广州打工，妹妹被姑姑带养，我自然而然留在那个才完成了一半的“家”。

　　我和奶奶叔叔住在一起，每天一大早起床自己做饭，接两桶水，因为奶奶的手经常痛，自己洗衣服，包括叔叔奶奶的，每一个星期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帮叔叔买药，无论是太阳有多大，无论是雨有多大，无论有多冷。曾经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同学，我自惭的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那是一种不属于一个12岁的小孩子去体会的自卑。

　　叔叔对我很严厉，虽然他躺在床上，虽然他是一个根本教训不到我的人。他还会教我一些大道理，是他告诉我，是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你想要也要靠自己努力才能得到。是他告诉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当然怨恨过，对于我的不公平，凭什么？但是妈妈有一次把我接到伯伯家里，我却还是回来了。回到那个只有奶奶和叔叔的家里。放学那天，我走到家里，奶奶还不确定是我的时候我叫了她一声……那时我们三个都哭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回“家”。

　　我跟叔叔一共生活了四年，这四年让我看见了很多很多现实，让我承受了很多很多的苦，我永远都忘不掉……

　　对他，我有过怨，可是，我同时也是爱他，我知道。

　　他去世，我没有回家。那时，我不愿意面对，不敢面对。跟姐姐一样，我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竟是永别！

　　听妹妹说，他临走时穿的是我给他买的衣服，那是他第一次穿。

　　也许，在他心里，我就是他女儿吧！不孝的女儿。

　　不管是叶星自己的感受，还是叶文这一篇日志，总会让她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想起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