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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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金殿，本该站满四方的朝臣，如今却空荡如野。原来雕栏玉砌，今日断井残垣，只有倾颓的梁柱昭示着旧日恢宏。似苍凉，似戏谑。
金殿内的龙椅上，坐着殿内唯一的一人。从前气度不在，一身龙袍满是划口、灰尘，再也穿不出威严之感。他靠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蹙眉闭眼，神色间是化不开的愁伤。
城门已破，山脚的宫门也守不住几时。兵戎相见的喧哗之声从四周连绵传来，隐隐竟似有四面楚歌之感。忆及往事，一时他心下无比凄凉无奈。
蓦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虽说很轻，却异常清晰，伴随着空旷的回声向金殿靠近。声音渐大，最后在龙椅前停下，才看清是一须发皆白的男子。衣着简单朴素，看不出身份。
他缓缓睁开眼，看清来人后问道：“你是谁？怎未跟随家人出城逃命？难道不怕死吗？”
“小民家中仅小民一人，无人可跟，无人可随。”
该是个逃命的，城门破后无路可投，便从小道溜进了宫殿。他想着，道：“这宫殿被攻破也是迟早的事，要想活命还是翻过山头另寻出路吧，留在这金殿中并不安全。”
那人却并无反应，从容道：“小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羁无绊，并不畏死。”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丝许惊异：“那你为何来此？”
“数年之前小民曾入朝为官，有幸在此金殿上朝，颇有感慨，便来此走走。”
“如此这般啊…”他复又闭上双眼，继续用手撑着额头，默然不语。眉心依旧是浓浓的愁意。
“陛下又何必留在金殿之中？不过一朝战败，并非满盘覆输，不值这般愁苦而认命。陛下何不弃宫离去，待他日东山再起？”
“朕并非愁战败失利。若要保命，随臣子一同迁都便好，何须忧愁？”
“那敢问陛下所愁何事？”
静默。等不到回答，那人也不言，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半饷，他忽然开口道：“朕曾有一故人，在朕还未登基之时，便与他相识交好。他与朕从小一同长大，幼时共玩耍，少时共苦读，成年后也与朕一同立志创天下盛世，保四方泰安。一个明君，一个贤臣，胸中尽是豪情伟意，誓开春秋万代功业…”
那人一滞。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兴亡慨叹，没想到却等来了一段尘封的话本故事。
“还记得那年，朕刚即位之时，与他互相约定，要并肩而立，一统天下。朕待他甚于父兄，亲于妻子。委以重任，完完全全的信任…而他，却在两年后，在朕正欲出征收服天下之时，离朕而去。”
“故人离开不问情意，陛下可知为何？”
“为何？利禄荣华、宏图伟业、名留青史…朕哪样给不了他？而他却决然西辞不顾情意…大抵不过见地不和，另投明主，选择与朕分道扬镳罢了——但他又何曾知道，即使朕与他见地不和、即使朕不采纳他所进所言、即使朕当庭斥责背后争执，朕也从未想过疏远他、背弃他啊…”声音渐小，龙椅上那人的神色愈发悲戚起来。殿外天色渐晚，殿内便也暗了下来，显得独守皇宫的他的身影更加孤独。
“…陛下真心待故人，想必故人也是清楚陛下心意的。”
“那他又为何要西辞另认他人为君？”
“想来，或仅仅是因为见地不和罢了，并非不信陛下而西辞逃离。”
“见地不和为何不可与朕说清？有什么非要用分道来解决？还是说他本就不在乎道与德、情与义？他——”忽而一声冷笑，龙椅上之人话锋一转，道，“你可听得见外面兵器相见、宫门将破的声音？你又可知晓，这将灭我朝堂、夺我天下的人，便是他所决然投奔、一心扶植的‘明主’？他置我们的约定于不顾，还与他人同行共倾我朝纲覆我天下——你可还认为，他清楚朕的心意、他对朕有情义可言？”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常五纲，天下君子所共守——他诚然是错了的。一身事二主，还陷先主于这般境地，想来他确是不义之人。”
“‘不义’二字，他倒也不至于。胸中自有天下社稷，不过少年意气难相守，见地不和便割席断袖扬尘而去罢了。如今时过境迁，朕大势已去，思及往昔，内心凄苦难耐，随口说说而已。成王败寇，天下历史自古如此，朕还是输得起、认得输的。”
又是一轮静默。半晌，龙椅前那人忽而问道：“敢问陛下，若还有重来的机会，陛下会如何作择？”
“重来？若能重新来过，朕必好好研习兵法，守住朕的天下，向他、向所有人证明，朕有一统天下之力、开盛世王朝之才！”
“陛下输在用兵之道上？”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1】若非技不如人，朕怎会节节败退而至现今四面楚歌之境？”
“若仅是兵法一条，凭陛下坐拥天下，如是难攻易守之地，又怎会全然失利？”
“哼，不过百姓危难之时弃家国于不顾，置社稷于无地，只顾保全自身，忽视天下大义…”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2】百姓若非不得已，奈何弃大义于身后，贰朝为民？
“生民愚钝，缺少教化，临难畏死，无节无操。朕若重新来过，必对这些投靠敌国的愚民严加管教，重责严刑以待之…”
“正所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民众如水，善导则平，激起千层浪则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3】想必若非陛下不顾生民负担，执意出兵四处征战，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亦不会负陛下！”
“大人物治世，当心怀天下，安能为小事所掣肘？”
龙椅下站着的那人蓦地仰起脸，眼中光芒四射，威严而伤痛，疾言令色问道：“敢问陛下，‘天下’为何？”
被问得一愣，他顿了顿，答道：“天下天下，天之下，地之上，不过社稷苍生尔。”
“社稷苍生，社稷苍生，陛下又可明白，这‘社稷’与‘苍生’，从来都不是一个词！若无苍生，何来社稷？若无苍生，社稷何所依托？若无苍生，朝廷何所立、社稷何所立、天下何所立！？”那人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金殿外的看台之上。他一个趔趄，扑到地上，抬起头，忽而觉得世界静极，只余山脚的皇城火光齐天，火舌舔舐着渐低的落日，天地共色，入眼满是触目的鲜红，原来错落的屋宇尽数化为血色中的块块焦炭，浓重的黑烟穿过远山近景直冲天际——黑红宛然交融，世界恍若已然燃尽一切的九重阿鼻炼狱。
忽而“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被蓦地拉近了。兵戎相碰的铿然之声、士兵冲锋的呐喊嘈杂之声猛然增大，仿佛在一瞬间就包裹了整个宫殿，压迫的人心里一紧——山脚的宫门已被攻破，最后的一道防线已被击垮，彻底失利无能为力的感觉随着时间、命运一同向他袭来将他没顶。种种声、色、思将他团团围住，令他窒息。身旁白发之人的声音却穿过重重阻隔，字字掷地有声，句句入木三分，直击他心魂：“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4】——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5】唯有有了百姓、有了苍生，才有社稷，才有天下，才有那些名留青史，才有那些春秋万代功业。要天下，先要人心。
“陛下可知，小民方才问陛下若还有重来的机会，陛下会如何作择，便是希望最后陛下能明白，原来天下并不需要用战争去平定，要先得人心。
“其实小民并不奢求什么重来，只盼若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陛下最终可以自己理解并选择收起战台，而非要苍生浴血、黎民断头、浮生又一劫后天下江山共亡。”
远近红色渐沉，却映得他的龙袍满是血色。良久，他开口：“你…”
“陛下可知，他的心中，其实一直都清楚陛下的心意？
“陛下可知，他心中明晰，陛下不懂苍生、人心，定会失败。他不是怕死，而是明白，若选择跟着陛下替陛下征战守护江山社稷，将会让战争更加残酷惨烈、天下更加民不聊生？
“陛下可知，他其实心中情意重于性命，却不得不舍弃一切选择离开？
“陛下可知，他在临走前一夜，反复思量情意与道义，社稷与苍生，百姓…与陛下，孰轻孰重，该作何抉择？
“陛下又可知，在艰难决定后，他如何心伤辗转、流连纠结、夜不成寐，以至——以至镜前青丝一夜挽作雪…”
“你…你是谁？”一直趴在地上看着远近火光的皇帝忽然瞪大了双眼，起身妄图抓住那人一看究竟，那人却早已转身离去，只看见瘦削的背影仿佛承载着千秋业、万古愁，苍生血、黎民泪…
“故人。”他答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