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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漱玉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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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泉的龙女本不叫漱玉,不过自从她掌管了漱玉泉,渐渐的,人们也只记得她叫漱玉了,如敖三小姐这般头脑不灵光,疑有健忘症的人自然也只记得她叫漱玉。
沾亲带故,漱玉算是敖寸心的表妹。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浣花红笺被风吹落湖中,隽秀的小楷,笔墨洇开。
泉底水晶宫。漱玉右掌一翻,信笺便落入她手中。递给寸心。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若然是两处闲愁,相思也值,怕只怕是一处相思空付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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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流如潮。
除了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这里也是喜好金石书画的读书人、收藏者最喜欢的地方。
“主人主人……”哮天犬在人流中左冲右突,他实在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那些破烂流丢的瓶子罐子有什么稀罕(哮哮,那是古董……),说是什么商周的,秦汉的,隋唐五代的,可是神殿明明有很多,还都比这新得多,主人怎么会愿意往这种地方跑?
一个恍神,主人不见了。
“主人,汪汪……”
“汪汪,主人……”
杨戬头前走着,摇头苦笑,不去理会那只傻狗。
有些东西,或许只有埋在地下,被侵蚀过,经过战乱,被毁损过,带着时间的沟壑和斑驳,缺失和遗憾,方才弥足珍贵。神仙就是活得太久,久而久之,便失去了对时间的敬畏,乃至对众生、对万物的敬畏,而杨戬,不愿忘记做人的感觉。
墨华斋。杨戬忽的顿住脚步,微微侧身看了这间并不起眼的书画斋,剑眉蹙起。不是被真迹墨宝吸引,而是附近泛出不同寻常的法力波动,尽管十分微弱。
“主人……”哮天犬气喘吁吁,终于跟上,“主……主人,咱们回吧?”可累死他了。
杨戬一合扇,点头,“进去瞧瞧。”
“欸……啊?”某犬哭丧脸。
杨戬的判断没有错,那法力波动来自一位手展牡丹画卷的青衫书生,可却不是鬼魅缠身,否则必从眉心溢出黑气。倒似是仙法——杨戬握了下扇子——要人命的仙法!
“南唐徐熙存真迹,难得难得。”
书生听身后有人一语道出他手中画作的来历,知是行家,心下一喜,回头见那人一袭黑衣,金发微卷,虽说打扮有些奇特,非官非商,非儒非侠,却气质超凡,似道似仙,更喜不自胜。
“这位兄台好眼力。”书生赞道,又看向那画卷,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他主人的眼力当然好,哮天犬一旁不屑;再说,这东西真君神殿多了去了,至于那副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舍不得画,又舍不得掏银子的小气模样吗?
“唉。”书生叹了口气,终究把画放下。
杨戬以扇虚点画卷,“既然喜欢,何不买来?”
“囊中羞涩,一饱眼福而已。”书生神情坦然,并不以为耻。
杨戬见这书生襟怀坦荡而不迂腐,倒也有几分赞许。他要查清那道法力的来源,于是邀请书生煮酒论金石,书生心下早有结实杨戬之意,便痛快的答应了。
杨戬谈吐不俗,对金石书画又颇有研究,谈起来头头是道,直令书生连连长叹相见恨晚,于是引为知己。日后书生做《金石录》,也颇得益于那一日的交谈,然而,这就是后话了。
杨戬从书生口中得知,他姓赵,与妻子赵李氏都喜好书画古玩,可叹时局动荡,妻子因其父失势,遭受牵连,被遣回家。前几日赵公子收到妻子来信,言辞情深意切,令人伤怀。今日在画斋看到两年前夫妻二人爱不释手,却买不起的牡丹图,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殷勤……为探看,近来……,近来时常……梦到她……”赵公子酒喝得确实有些多。
杨戬瞳孔倏然一缩:总入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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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粉紫身影半隐在锁窗之后,素手扶窗,白绢团扇下缀的流苏微微摆动。
风轻吹,月色渲染了一片。
小楼临湖,湖中有泉,奇在泉水非由泉眼汩汩涌出,而是泉流逆入泉眼,仿佛时光回溯,光影倒流——泉眼好比赵公子的命源,只有泉水源源不断的流出,生命才得以延续,而如今却是湖水逆流回泉眼,一旦湖水枯竭,生命也便终结。
泉畔石碑上书“漱玉泉”三字。
“赵公子”手中的折扇转了半圈。
楼上佳人轻提裙裾,款款走下楼来。她抬起头,只见生得是乌发雪肤,细眉细目。美,很难说是与不是,却于女子的清婉之中透出股傲才的英然,出众风流。正是赵李氏。
手中折扇又转了半圈,握紧,瞬间化扇为刀,银芒暴涨,直指“赵李氏”。
“何方妖孽,速速显形!”
“啊!”“赵李氏”惊呼一声,呆立当场,目光中不是恐惧,而是——不、可、思、议——虽然此神仍顶着“赵公子”的脸,但三首蛟可不会认他人为主。
杨戬!杨戬!!你竟然拿刀指我——“赵李氏”咬牙切齿拧手绢儿。
“杨戬!”——姑且称为“娇嗔”一声的“赵李氏”显了敖三小姐的原型,一脸“你吓到我了你知道吗?!”的怨气冲天。
杨戬万想不到是她,收了兵器,化回原貌。
“寸心,怎么是你?”
“还不就是我嘛!”敖三小姐嘴上不饶人,心下却将扑上去的冲动一忍再忍。
想当初,若是受了惊吓,只要杨戬在,也不管他是拿着书,还是端着茶,她都必以不将人扑翻在地誓不罢休的架势撞进丈夫怀里,口里嗲喊着“杨戬,杨戬……”扭糖股似地拧来拧去——只见被撞的那人眉心慢慢蹙起,看着远处悬在蛛丝上晃晃悠悠的蜘蛛,面无表情,然后,低头,眉梢眼角柔和起来,一下下轻抚怀中扭来扭去的人儿。
“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你对我就是不够温柔!”当年她总是如此抱怨,可如今想来,如果那一下一下带着掌心温度的轻抚不算温柔,什么才是温柔?
明白了,却晚了。
终于,理智战胜情感——寸心站在原处未动。
杨戬见吓到了寸心,不由迈前半步,可终觉得不妥,又将脚收回,也在原地。
“寸心,这是怎么回事,你与赵公子有何过结,竟要置一凡人于死地?”
“我……”我什么?我跟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只是我表妹看他不顺眼,想要他的命?然后让杨戬把漱玉带回真君神殿治她个擅杀凡人之罪?想到这层,寸心立刻改了口,“谁说他跟我无仇?天下负心之人都与我有仇!妻子被遣回娘家,殷殷盼他去迎,可他呢,左姬右妾,喜新厌旧,这样的负心汉,我敖寸心当然不会放过!”
赶紧刺激走此神,否则他认真追究起来,漱玉表妹岂不是要倒霉?
负心之人……
杨戬沉默了。
敖三小姐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有效,却听杨戬道——“寸心,你从不说谎,所以你说的谎,并不高明。”
敖三小姐眨眨眼:诓我的吧?我演技有那么差吗?
杨戬吸了口气,偏过头去:就是那么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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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主人,抓到了!”
“狡辩什么狡辩,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正是潜伏在外的哮天犬抓住了偷偷摸摸尾随寸心的漱玉。
听到哮天犬的声音,杨戬用袖子将手遮了抓住同样盖着袖子的寸心的手腕,将她一起拉出了赵公子的梦境。
“主人,她……”哮天犬一见寸心惊得张口结舌。
“你放……”正要狮吼哮天犬的漱玉看见寸心,也成了霜打的茄子。
寸心见哮天犬扭着漱玉,心知事发,也由不得她不如实招供了,于是待杨戬遣退了哮天犬和漱玉,便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一日漱玉无意中得到了赵李氏的一首词,知道了赵李氏的遭遇,怜悯他夫妻分居,鱼雁传书,原也是好意,便用法力助他二人梦中相会。谁知那赵李氏入梦,却见丈夫与一陌生女子把臂同游,噩梦惊醒,夜不能寐。漱玉打探才知在赵李氏离开赵家后,赵家父母便急忙张罗着为儿子娶了两房妾室。自此之后,漱玉便变作赵李氏的模样,入赵公子梦中,夜夜叙说相思之苦,希望他能早日接她回家。那赵公子梦中倒也是信誓旦旦,可一旦梦醒,白日里依旧美妾相伴,不思接回发妻,这便惹恼了漱玉,于是施法,使赵公子若不能在限期之内回心转意,便要取他性命。
寸心今夜入赵公子之梦,本意为他解咒,变作赵李氏的模样,只是不愿惊吓凡人。不想却碰到了闲来无事跑到下界“抓鬼”的二郎真君,于是,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杨戬听完,眼睫微垂:据他所知,赵公子睹物思人,对发妻确有一片真心,只是他醉酒之时也曾吐露妻子与翁舅不合,他为人子,亦不敢违逆父命……而赵公子本人也有责任,作为男人,他有流连花草的劣性,作为书生,他有临阵退缩的怯懦。
情爱给人带来欢乐,生活却是问题叠着问题。
讲完这前前后后,寸心咽了口唾沫,靠近了两步,“杨戬,你能不能对漱玉……”
“嗯?”杨戬抬起眼眸,正与寸心期待的眼神撞在一起,后者忽的脸红,面露赧色,将话咽了回去。然而寸心不说,杨戬也能知道:昔日西海抢亲,龙王已发出话来不认这个女儿,寸心却还是埋怨他对西海“不够温柔”——对娘家人的维护,她向来傻乎乎的不遗余力。
“算了,”寸心低头扯了衣角,嘟囔道,“你公事公办吧。”
何必为难他呢?又不是不知道司法天神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却最是难做。再说,她敖三小姐也不是能拉下脸来求人的人。
未料杨戬却是一笑,“既然赵公子无事,我带她回神殿,例行公事也便了罢,算是略施薄惩,免她日后再犯。你且宽心,回去等她就是。”未免寸心担心,他特特讲明。
“真的?”寸心抬头看着杨戬,狐疑,惊讶,还有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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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带走了漱玉,事情算是告一段落,而赵公子夫妻的问题只能他们自己解决,旁人插不了手,也置不了喙。
谁说是神仙眷侣恩爱浓,家家自有难念经;
谁道是前世仇人今世债,百日夫妻恩似海;
这夫妻之间,如鱼饮水,旁人又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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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日后回过味儿来的敖三小姐没心没肺的想道:既然并未酿成恶果,量刑本就可轻可重,依她跟杨戬的交情,卖个人情总不过分,她当时干嘛要一副感激得要死的样子?
丢人哪!
(漱玉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