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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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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皆空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滴水的茅草屋檐下,雏燕哀鸣,外出觅食的父母却久不曾归。天地笼罩在烟雨朦胧之中,哪见得半点黑羽剪尾。
他心底松下的那根弦再次绷紧,扣响,想到了偏殿下那常年住着新燕的旧巢此刻应已随着那场亡国的火化作灰烬,故国江山满布战火焦痕,泪便怎么也止不住的盈眶而出。
自己,却是成了苟安一隅的丧家之犬呢。
一年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美好的万里河山有拱手异族的一日,一年之后,他却时常在仓皇逃窜的噩梦中惊醒,泣涕满襟。
燕谷,山青水美,地远迹偏,与外界仅有掩在茅蒿丛中半身的出口,倒也是龟缩的好去处。
无尽的追杀在他们躲进此谷后戛然而止,与世界隔绝的燕谷,仿若小小的燕巢,让他们这些身心皆疲的亡国之徒换的片刻喘息,一朝安宁,保命尚且不足,又怎么顾得上收复失地,复国复族呢?
燕谷的水,甘甜而清冽,潺潺涤尽败军残躯身上的污泥血垢;燕谷的风,轻柔而和缓,徐徐拂开父老乡眉间的哀愁。
初见时,它美不胜收,日久了,便生出依恋之情,再也不愿离去了。
曾经浓烈的仿佛烧刀烈酒般的仇与忧渐渐在燕谷秀丽的水,轻柔的风中,钝了锋芒,敛了寒光,背了国殇。
它俨然就是小小的世外桃源,在这燎天的战火之中,在这片野的哀鸿之中,在这漫天翩飞的白素之中,化作流民最甜蜜的梦境,耽于此间,不愿苏醒。
没有人愿意再次想起燕谷之外,那些残酷的屠戮;亦没有人愿意再次回到燕谷之外,过上朝不保夕胆战心惊的日子。
所有人都沉沉的睡去,倘若有谁想要敲碎这诱人的梦境,只会徒然招来怨气。
王孤立无援,就连最忠贞的臣子,这一次也站到了他的对面。
“臣以为,王若执意带军出谷,非但复国无望,反陷谷中百姓于水火。今既大势已去,不若安心治理谷中之事。王,依旧是王。”
呵,却原来是以为他贪恋那半丈红软,旧日繁华。
他笑着在那人半惊半疑的目光中挥退众人,等到泛着淡淡霉味的草屋中只剩他一人,倏然间颓然坐下,仿若失去了一切支柱。
少年天子俊朗的脸上,昔日的志得意满与骄傲肆意皆消失不见,更加深沉,更加无奈的悲痛一点点浮上来。
泪,却是流不出来了。
他疲惫不堪的阖上双眼,那日在城中所见又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烧焦的楼宇,残破的旌旗,长街深巷中,人们如同牲口般被鞑虏驱赶着来去。哀求,痛斥,反抗,却都只有一下场。
那些家伙,骑在高大的胡马之上,挥舞着大刀长枪,将这交错纵横的街巷,当作远方荒野的牧场,用那尖锐的长鞭一下下鞭打血肉之躯,仓皇的人群东西奔走,却怎么也跑不出死亡的猎场。
火光,哀嚎,刺穿的胸膛,散落一地的肉块。
许是在那苦寒之地生长,从未见过锦衣绸缎的软裙罗裳,当清脆的裂帛之声在他们耳畔响起时,被血光染红的财狼瞪大的铜目更加狰狞,存于蛮荒之民脑中不多的人性也随之湮灭灰飞。
就如发情的公狗,口中流着长涎,发了疯似的在冰清玉洁的娇躯上耸动亢嚎,宣泄着禽兽的原始之欲。
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
环佩空响,玉碎人亡。却不知,那可怜的人儿早已咬断了舌,只是咽不下那口怨气,双眼犹自直勾勾的瞪着欺她辱她的畜生,要将这丑恶贪婪的面目记得牢牢的,他日化作了厉鬼,定不忘了前来索命讨债。
最后的半分余温从青紫横纵的身躯上悄然溜走,侩子手操一口古怪的异族语,说着仅仅从眉目便能猜出大半的下流话,提起□□,一脚将沾满了白色浊物的裸尸踹入河中。
咕咚,河里的人,又多了一个呢。
沉沉又浮浮,倘若不走近,还以为是上流流来的山木,只道是伐的多了,不分年岁,不计长短,密密麻麻的盖住诺大的江面。红红绿绿,花花紫紫,惨白肌肤与宽袖长衫在河水中泡开,长长的黑丝缠作一团,被码头横舟拦住,一具具叠了起来,竟似宫中染局重叠的锦缎布匹。
船上是没来得及逃走的舟子,七尺的大汉,被分成两半,一半下身不知丢哪里去了,余下的一半拦在舟边,双手无力的垂下,两窍中流出的血泪早已凝涸,却似在为无力将船下之人救起而无声恸哭着。
那日城破,这世间顶好的繁华之处,变做了人间炼狱。
凄厉的哭嚎,至今仍在他脑中盘旋,日夜不息。
本以为只是春日的一场阵雨,却不料整整下了三日。父母久等不来,暂得了他冷屑充饥的小燕又啾啾凄鸣起来。
他叹了口气,搬来三块木板凑成的凳子,将撕碎的野草馍馍放入巢中。
都说燕子惧人如猛虎,如今这巢中沾了他的人气,还请燕爹燕娘忍上一忍,莫因他这蠢钝的家伙,抛弃自己儿女。
这一餐,是他能喂它们的最后一餐。
是夜,当众人在胡乱搭成的草屋中酣然入梦,他提上宝剑,怀揣沾染着暗褐色的半壁玉环,着一身旧袍,压低草帽宽檐,趁着夜色离开这罂粟迷幻之境。
当他还居住在那个古老的宫殿之中时,他曾深深的畏惧过深宫大院夜幕下的诡谲暗影,即便是在最安稳的夜里,龙帐凤绣的重重帘幕之后,也必留满室高烛明灭,直至东方大白,方才令人熄灭烛火,迎接一盏天光。
而眼下,黯淡的夜色中,狭长的星眸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一股勇往直前的豪气在他稍嫌孱弱的胸膛中酝酿开来。
与其空叹悲惘,莫如提剑疆场。
只有他一人的,疆场。
今朝一去,再无归期。他刚欲转身回望,却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娇声询问。
“王,要往哪里去呢?”
那声音,恰如莺燕之音婉转,还肖似空谷浮幽芳。
绝美的容颜自黑暗中浮现,芙蓉面,柳梢眉,长发如墨,白衣胜雪。她手中提着纸灯笼,摇摇晃晃的昏黄火光中,无半分鬼魅幽魂的森然,反倒若一缕银辉,在出现的那一刻散落了人间。
如瑶池仙姬,如九天玄女;如寒泉,如冷月;如梦,如幻,唯独不似人间。
他蹙眉,拔剑低喝道:“汝为何人,有何居心。”
女子嫣然一笑,刹那间恍若暮春行尽,百花纷飞。只听她缓缓言道:
“吾名燕姬,此番专为报恩而来。”
“报恩?”他狐疑的看着她,只觉得此女美得不可方物,却也飘渺如云烟霞雾,转眼即逝。
燕姬,这名字倒也不辱没了她的音容相貌。只是报恩之事,实在无从说起。
稍稍调转剑锋,他正色说道,“姑娘怕是记错了,朕••••”他脸色一变,吞下了那个字眼。而后冷下脸,道:“我既无李桃,汝何报琼瑶?!姑娘还是早早回去了罢,这深山老林的,倘若遇上什么精怪虎豹,徒惹父母白发忧劳。”
见他不信,燕姬却也不恼,长袖轻掩檀口,淡然说道:“君有三日哺育之恩,佑我子民不受饥寒之苦,燕姬虽是不才,不曾修得回天救世之术,却愿竭吾之力,许君三愿。不知王意下如何?”
佑她子民?
原来是燕鸟仙姬化身而来,可是啊,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反而,一股苦涩涌上了心头。
他的子民,又有谁来庇佑呢?
一双剪水秋瞳笃定的直直望入他的眼眸深处。那里,悲伤与绝望在静静的流淌,却倏忽多了一丝渴望。
这是世间最惑人的无声询问。他一不小心,便跌入了这潭桃花深渊。
怔愣半晌,他最终艰难的开口。
“三愿当何如?”
“不伤无辜性命,如此,方可不负王令。”
“可有期限?”
“沧海桑田,倘有未成之愿,至死方休。”
“何以为证?”
她撩开长袖,青葱玉指合立。
“击掌为誓,天地为盟。”
长剑入鞘,按紧剑柄的手松开,他缓缓立起手掌,那里布满了练剑时留下的老茧。
“今日之诺。”
燕姬朗声回道:“永不相违!”
下一刻,他的掌上的老茧粗粗的划过她柔嫩的玉指,由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褪去了飘荡在初春夜暮中的最后一丝料峭寒意,这条赴死的途,多了春色如许。
“王,要往哪里去呢?”
他抿了抿唇,被杂草野蒿撩乱的一缕黑发垂过凌厉的眉角眼梢。原本温润的眸中迸发出耀眼激烈的火光。
越过重重山峦,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北方,青锋划过冷光,似要斩开这无尽的长夜。
少年清朗的声音铿锵响起,“黄泉不归路!”
他与敌,必有一方踏足。
燕姬轻挑柳眉,却将目光转向了那片在层云遮掩下黯淡了光芒的星河。
星河渐黯,谁也不知道,这骤变的风云,是短暂蛰伏结束的号角,抑或是永世沉沦前最后的呼唤。她啊,一不小心陷得太深。
二梦中梦
他猛的睁开双眼,惊动了身边的人。
直到熟悉的触感温柔而亲昵地勾勒他的眉棱,枕在她双腿上的王终于安下心来,将她捻来的一粒剥了皮,晶莹如翡翠,还残存着深窖凉意的葡萄吞入口中。
一边吃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末了,还颇为苦恼的皱了皱眉头。
“王做噩梦了吗?”她浅笑着问道,将新来的宫女迷得七荤八素,却是再也不敢抬头直视了。
玩笑,这谪仙似的面貌看多了,怕是会折寿罢。
婢子这样想着,一边恭敬的退了下去。
“嗯”。
他含糊的应了声,囫囵的又吃下一颗。
“是怎么样的梦呢?”空闲的指尖游移着来到了额角,拨开散乱的额发,若有似无的划过那块灼伤的疤痕,平日里都用冠冕掩了去不露半分,唯有在两人独处时任她把玩。
燕姬知道,他是喜欢这样的。
只剩下四指的粗糙左手,略显粗鲁的将她顽皮的柔荑纳入掌中紧抓不放,额上冒起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心疼将他拥入怀中,弓低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劝道:“说罢,说出来就好受了。”
温润的气流拂过,他仿佛置身一汪热泉中,融尽了心底的冰霜,嘴唇却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我梦见了,山河无光,衣冠不复,万民皆弃吾而去。”
即使重拾了河山,他与燕姬之间却从未改变。只要在她的面前,他便不是那高高在上,功德无量的帝王,不过是三丈红尘中有幸得遇佳人的凡夫俗子。
或者说,共历了如此多的波折,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如今若再去拘泥这尊卑贵贱,男女仙凡,就是他蠢钝不堪了。
手心没预兆的被指尖刺了一下,他敏锐的察觉到她的僵硬。
什么东西从那具圣洁的躯体中流露出来,深沉而粘稠,层层堆叠,混入这一室飘散的异香中。
“王多心了,”她忙说道,语气里少有的仓皇无助让深谙她淡薄寡清性格的王很是惊异。许是他听错了,那话里竟带着一丝哭腔。
“鞑虏北迁九州清宴,王之所梦不过旧日魇霾,切莫再多思量。”
他不可抑制的勾起唇角,从她的怀中坐起,黯淡浑浊了许多的双眸对上她不曾改变的容颜,才发现佳人早已梨花带雨。
他心下生怜,替她拭去晶莹的泪珠,颇为暧昧的吮尽指尖的几分湿意,戏谑的说道:“心疼了?燕姬你最近越发把我当怀中的孩儿般小心了呢。”
燕姬娇嗔的横了他一眼,“王想笑,便尽管笑我罢,省的憋坏了身子,燕姬便是天大的苦劳也抵不上憋坏明君的罪名来。”
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又剜了他一眼,大有“敢就试试”的威胁意味在里面。
唉——
他怎么舍得笑她呢。
失却仙道,跌落人间,随他飘摇半世,眼下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适,他又怎么忍心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惹恼她的事上。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伊欢心。
她爱将他捧在手里,倘若含在嘴里还怕化了,他就委屈一点,住到她的心里去吧。她曾说过,那里已经很小很小,小的只容得下他的存在,如果他再不领了这满腔深情,恐怕哪天会遭天打雷劈。
不错不错,小是小,刚刚好。
燕姬你说,我们这是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噙着笑意再次入眠,恍惚之间,女人凄厉的哭喊从层层旧魇中浮起一朵不起眼的浪花儿,在他想起什么之前,迅速的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轰隆隆,夏雷劈开长空。
燕子从梦中惊醒,豆大的雨点不留情的落到身上,打湿了一身焦黑残破的翎羽。
它苦涩的知晓,时间不多了,它能替他看着这诡谲世间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可是它不甘心,不甘心他的遗愿就这样被世道无情碾碎飘零,它不甘心,他的子民就这样弃他而去。它不甘心,百年苦守的山河沉沦更深。
燕子飞啊飞,飞过大地山河,又飞过时间长河【1】,却怎么也飞不进他所希冀的未来。
王啊,黄泉之下,燕有何颜面与你相见?
如何能告诉你,你的子民抛了礼信,焚了宗堂,忘了衣裳。
如何能告诉你,就连这骄傲的血与骨,史青书,也要被他们踩上三分,恨上三分,后悔终生?
当日的仇雠,却成了“弟兄”。
浸着湿气的狭小空间里,她的衣裳被撕破,寸寸尽裸。
时代变了,地点变了,这一幕却再次重现。
湿淋淋燕子站在半开的窗边,从他那里继承的记忆飞快的闪现。
百年又百年,为何这悲哀从未改变。
它累了,再也飞不动了。
小小的躯体逐渐冰冷下去,它用它的双翅,挡住了这荒谬人间。
可怜的人儿啊,莫要再看罢。
那日漂泊大雨,她独自揽着他的尸首凄厉。
王,往哪里去。
请等等,燕姬。
【1】出自黄耀明的《燕子飞》。本文的小段名与标题皆出自该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