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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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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的时候已是初冬,那也是谢绩第一次见到尹夫人的男装打扮,听说在骆荣南征北战的那些年里夫人就一直是这样束发披甲在他身边。谢绩在送行的队伍里看见岳王身后的洛阳侯,一下就想起从他认识骆扉开始就一直听着他说“我嫂子是个男人”这样的话,如今见到尹夫人,谢绩想,像个男人的嫂子倒也是美的。正那么想着就见骆扉在岳王身后朝他挤了挤眼睛,嘴角便起了一个弧度,半途又将脸转了开去,心里并不想让骆扉就那么得意了。这一转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少年公子今日一身青花长袍,身边拉着尚不懂事的幼弟,对上他的眼睛便有个微微点头的动作,谢绩见了也回了一个轻微的点头。
北上是要出荆襄,却硬生生选在大地入冬的季节,手下将领便有颇为不解者。这些将领都是为岳国多年征战的老将,有一些甚至是起事之初便随着尹氏兄妹征战,他们全都以尹将军来称呼尹夫人,并且未觉半点不妥。升帐议事之时谢绩总是被挤在最外面,也从未有人过问他的意见,于这一点他倒也不计较。本来军中之事就是论资排辈,他谢绩年不过二十二,一介书生,身无寸功,临走之时才被岳王封了一个偏将军,在这些功勋战将的眼中能让他处于这大帐之中已是给足面子,而且大半还是看在他是尹夫人钦点之人的面上。
‘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便上表殿下要求北伐,却为何一拖再拖?春天不伐,却又等到冬天是为何?’左将军解鸣第一个发难。他是尹涵枫从家乡越地带出来的亲随,说话向来口无遮拦。
‘问得好。’若是忽略声音和过分清秀的脸,尹涵枫就如骆扉所言,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你递的折子为何殿下一直不予理会,却偏偏这个时节想起来了呢?’
‘对呀!’解鸣登时理直气壮,‘初春去北边的路好走,要穿山越岭倒也快,骑兵在前突围,步兵赶上,即使要走山势险峻之处也没有这时节凶险。’
尹涵枫微微一笑,突然提高了声音,‘偏将军谢绩何在?’
正在后面走神的谢绩冷不防听她喝他的名字,立刻大声道,‘末将在。’
这一声,他身前众将立刻分开,尹涵枫大步到他面前,‘谢将军乃名门之后,熟读兵书,这疑问不知道能不能为我解了?’
谢绩心道为何冬天北伐你自是比我知道的更清楚,此刻却把问题甩给我,若不是想替我树立威信便是存心要为难于我。当下略一做礼,‘解将军说的有道理,春回大地融雪尽化的确有利于行军,只是有利于我们也自然有利于敌军。南北势力已是我强敌弱,用兵最怕就是对面坚守不出。南方土地肥沃气候适宜,粮草之量早已大大超过北方,只有在冬天用兵才可能杜绝对手守城耗时,因为对方粮草短缺,必定要出城殊死一战。’
解鸣自是没有被一个手无寸功的读书人说服,轻蔑的“哼”了一声,‘纸上谈兵。’
谢绩拱手,‘末将从未上过战场,自是纸上谈兵让众将军见笑了。’
尹涵枫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一时之间谢绩又想起骆枫那双黑亮的似乎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不合时宜的他想起汉武帝的钩弋夫人,若是将来有一天岳王真坐了天下,真要立公子枫为太子,会不会就像当年武帝杀钩弋那样杀了这位尹将军?
‘我倒是觉得说的好,’尹涵枫走回到帅桌之后,‘用兵先必会谈兵,不会谈兵和谈用兵。’
解鸣见她这么说就再也不出声了。
一路上的情形都与谢绩所料相似,敌军开始面对来势汹汹的南军也选择闭城不出,却无奈冬日慢慢加深,南军背靠荆襄,粮草供应充足,于是坚持不了数日纷纷选择或者突袭或者向长安方向溃逃。
大军慢慢推进,而谢绩也在尹涵枫刻意给予的机会下屡建战功。这一日设下偷袭反偷袭成功之后他班师回营,刚到营门口就被解鸣拦住。谢绩翻身下马,也不顾身上沾满的血迹,单膝行礼,礼至一半便被大力拉起。
‘当初将军向殿下力荐谢公子你,我是颇不以为然的,你一个读书人长的细皮嫩肉的,手无缚鸡之力,何言马上定乾坤?今次一路相随,才知道谢公子可不是当年赵括哈!’
谢绩微微一笑,相比朝堂他或许更喜欢军营,至少堂堂正正亮了兵器便也好对付,‘解将军过奖了。’
‘将军在帐中等你,快去吧。以前多有得罪,公子多包涵。’
道了别谢绩便赶往大帐,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剧烈的咳嗽声,近乎挣扎的样子,正犹豫间,里面有人道,‘进来!什么时候谢叔澜也变得这样鬼鬼祟祟了?’
他只得一挑帘子进去,里面的尹涵枫让他不觉一惊。骆枫说他母亲身体不好,看来并不是危言耸听,言过其实。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出征时恰到好处的盔甲此时已是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脸色也变得蜡黄难看,再无当年那神采飞扬的剔透。她把什么东西往身后一藏,示意谢绩坐下来,‘叔澜好计谋,将计就计,看来兵法学的很透彻。’
几个月下来他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拘谨,‘要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上之计。’
‘心高气傲,却懂的如何收敛锋芒,叔澜,我没看错你。’她展开面前的地图,‘再往前就是通往长安的要道口,两边皆是山,只容两人并排通过,山上必有伏兵。’
‘可以用假兵来试探。这虽要折损一些士兵,但是却能诱敌出来以痛击。’谢绩道。
尹涵枫摇头,‘有更好的办法。’她的手指划过山脉的后侧,‘我的步兵要是能绕过山脊,从后面杀掉伏兵,岂不是更好?’
‘绕那么大的圈子岂不是要耽误进军的速度?殿下早已率领骑兵从正道攻向长安城,我们若是不能按时汇合只怕会延误军机。’提到岳王时,谢绩并没有错过尹涵枫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便立刻默不作声。
‘过了这里便是一马平川,守住这里,进可以截住从长安逃出来的北军,退可以挡住别处赶来援助长安的军队,等殿下进了长安,便可以起营拔寨。’
谢绩听出来她完全没有要第一个进入长安的意思,心道也是,功高震主就是死路,更何况震得还是她的丈夫。‘将军说的对,是末将见识短浅了。’
尹涵枫站起来,将地图一合,‘虽然你一身血污,怕是很想回帐中沐浴更衣,但我还是勉为其难的请你陪我四处走走?’
‘末将从命。’
二人走到帐外已是黑夜,营中各处已燃起火把,尹涵枫一言不发,谢绩也只能跟随在后。走至守望台处,尹涵枫突然吩咐塔上守卫下来,径自带着谢绩拾阶而上。
‘将军,高处危险。’那是自然,敌军一箭射来便能结果了这位领军将军。
‘叔澜是怕了?’说着她已站到最高处。谢绩也只能在她身后垂手而立。
远处隐隐约约的怕是敌阵的灯火,从这高处望去竟然无比之壮丽。‘叔澜是吴人?’
‘祖籍扬州。’
‘扬州好地方。’尹涵枫点头道,‘我是临安人,山清水秀人间仙境。’
她声音清脆,口音中带着抹不去的江南腔调,如此一般便在这出征的夜里让谢绩想起自己家乡来。江南春雨杏花,他记得骆扉曾在斜风细雨中那么说过,于是陡然之间在这苍茫无所辨认的处所竟然生出一股悲凉来。
‘不知道到了北边何时又能回江南?’她直直的看进远处隐约火光中的敌营。
谢绩一敛心神,‘夫人,啊,将军要是想回去随时便能。’
尹涵枫并没有答话,只是静默而立,一时间四周静默得能把人吸进那诡异的安静之中。良久她说,‘叔澜,记住,我死后秘不发丧,守住隘口不能前也不能退,要等殿下进入长安的消息到了才能拔营起寨。’突然回头,直视谢绩,‘拔营起寨的那天才能披麻戴孝,要以送葬之态进入长安城。’
‘将军。’
他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尹涵枫打断,‘你不需要说话,我今天在这里跟你说的你只需记住。我死后将军们必失重心,他们虽能征善战却不能在危急时刻稳定军心,你文才武略皆是一等一,他们一定唯你马首是瞻,你须谨记我今天说的话。’
‘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
尹涵枫又将脸转了开去,‘谢公子,我绝对是现在死了比将来死好呀。’顿了顿,她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谢绩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她,又隐隐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至于在什么理却又想不太明白。正自想间,又听她说,‘永垣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我最了解不过。’
她突兀的在此提起骆扉,饶是谢绩如此能不动声色的人也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察觉到他的异样,她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人心最难知晓,最似是而非。’
如同咒语一般这两句话死死的钉入谢绩的心底,竟然使他胸口发闷。半晌,他说道,‘末将有一事一路上怎么都想不明白,不知道将军能否赐教?’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尹涵枫微笑着看他,‘你想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谢绩乃一介书生,便如解将军所言,只会纸上谈兵,百无一用,加之,’他顿了一下,‘谢家与骆家是有世仇的,将军却在殿下面前着力提拔,一路上又尽心栽培,其中奥妙实在是想不明白。’
‘我若说皆是因为谢家与尹家都是江南大族,本也交好呢?’
‘岳王起事之初谢家与尹家早就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交好也于那时耗尽了。’
‘叔澜直白。’
‘那究竟为何?’
‘因我有求于你。’尹涵枫说完,直直的看着他。
谢绩一愣,待要说话,她却摆手止住,‘自有要托付你的时候,不急于现在。’稍作停顿,口气中再无以上对下的威严,叹口气,‘你像我,我看不得你走同样的路。’再次将脸转开,看进远处那片微光之中,‘叔澜,你记住我的话,天下间最难明了的是真假,尤其是人心的真假,多数事情往往似是而非。你总是以为你自己饱受坎坷颠沛已经不在乎人间冷暖,无论何事都能冷眼相对,只是叔澜,差远了。’最后那三个字她如叹息般说出,一直嵌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走下守望塔楼回到大帐时,她突然问道,‘叔澜今年二十有几了?’
谢绩不明所以,答道,‘下月十五便二十二了。’
她点头,‘也是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岳王有一妹,刚满十七,样貌家世都也是配得上你,若是我能活长点便为你做媒可好?’也不等谢绩回答她便进了帐去。
三日之后按照尹涵枫定下的计策,她亲自带领五百步足五百□□手,由山脊背后包抄,做掉尚不知状况的伏兵,让大军安然通过斜谷。她亲自率军出征却留谢绩带领中军过谷引起众将反对,而她向来说一不二,不理非议。谢绩目送她消失在清晨山中雾霭里,真切明白真如她所言,从未存着活着进长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