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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奇缘 ...


  •   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姐姐们都叫我小幺。

      我家在天上,偶尔也会同姐姐们去人间游玩。因为天上的风景总是万般一律,人间岁月四季,却总是看不完的。大姐姐有年在人间听了会儿子戏文,就回来哀叹,“世人都说神仙好,为什么我却觉着没什么意思呢。”大姐姐不过是说说就罢,我却把这话记在了心上。从小家中老小都说:“小幺别的没有,就是好奇。”

      是的,我只是好奇。我好奇,如果天上的事并没有什么意思,那人间又有什么事是有意思的呢?

      等到我及笄,终于也能和姐姐们去人间游玩。

      这是我第一次去凡间,第一次走在青草葱郁的驿道上。我第一次走这样的路,还没有来得及想想这泥沙子路是否硌脚,这路上就遇见了个有意思的人。

      我在路边的茶寮里看见了他,一脸凄怆。我一时好奇就主动上前问了他何事悲伤。他先起身拱手还礼,我说公子多礼。他这才苦笑答我,说是欠人一万钱,又蒙父丧,才葬老父,又要奔波还债。我问,一万钱是多大的事呢。他却道,小姐锦衣华缎自不知人间疾苦。我想他这话真有趣,我在天庭出身、天庭长大,若知人间疾苦反倒是奇了。是以我定要姐姐们随我同他一起去那债主家看看,看看这一万钱的债是怎样的事情。姐姐们拗不过我,大抵她们也是多少好奇的,也就一同去了。

      那债主说话倒也条条分明:要么舍身为役,以役代钱;要么房屋田产,以物折钱。我觉得这债主说的也是在理,就多嘴问了句,以物折钱,要多少物才能折这一万钱呢。债主伸出三个指头道:“譬如绢三百。”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样的事,我就想那债主其实不过是随口打个比方。

      只是当时我的一个姐姐听了那债主的话,撇撇嘴低声道:“我当多大个事儿呢,回家拿三百绢给他不就结了。”于是大姐姐做主,回天庭在织房里随便拿了闲置不用的三百绢,给了那男子。

      都话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却是不假,我们来回一趟,人间已是一月。

      那男子千恩万谢,留着我们说了许多我们听不大明白的文绉绉的话。末了,二姐姐拉我到一旁,疑道:“他,莫不是看上了你吧?”
      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上下有别、尊卑相疏,如今听了二姐姐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忽而觉得心里微微地颤了颤,再抬头看那青年男子,心中就有了别番的滋味。我想,莫不是我也看上了他?

      后来,后来我就留在了人间。

      二姐姐临别时和我哭得声泪俱下:“我只是随口说说,小幺你做甚要当真?”我不言语,只因现下就连我自己也并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但知自己心中那些从来遏制不住的好奇,我只是好奇,那看上一个人的感觉又会是怎样。

      那种感觉就是,你看着他,觉得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舒服,然后慢慢地,这舒服就变成了习惯。只要习惯了,再看,也就这样了。

      就像我在人间这许多年,每日看着天边的云,那些从前在天上看了无数遍的云,隔着这些遥远的距离和遥远的时间,如今方才觉出它的好来。

      从前每夜璀璨星光下,娘亲会问我明日早起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又想去何处游玩。如今入夜后,如豆油灯前,他也会欣慰地与我讲,白日里镇上谁家大婶谁家大叔又夸了他怎生得好福气,有贤妻若此。
      我知邻里话我贤惠,无非说我织的绢布好。只是他们都不知,这些绢布不过是姐姐们每每从天上拿来给我,我自小连织线几长几细几色都未曾识得,哪里识得织布,还是最讲究的绢布。而他也从不会同人讲,讲我有娘家如此。

      人间就是这样的,女子一过门便是夫家的人,从前娘家的事情俱忘掉了就好,并不值得拿出来与人谈论。自己尚且不能说娘家的好,夫君又如何会同人讲。

      从前我不知人间的欢喜疾苦,到如今方才明了二三分。

      有日我同他讲:“董郎,我想回家了。”
      他讶然道:“为何?”
      我平静回答:“想家了。”
      他却忽而面色怆然,好半晌方道:“我自知是我薄待了你,你从前家中富贵,难安眼下的清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心下叹气,低声道:“我何曾嫌弃过你,若是嫌弃,当日便不会与你一同归居这乡里。”他垂眼接着说道:“是,我知此处偏僻,与你家乡不同。乡俗十里便有不同,要习惯也是难事。你住不长久也是自然。”
      我一时间突然无话可说,这事也就搁下不表了。我不提,他不提,偶尔看看门前的小路、天边的白云,日子千篇一律地继续。

      又一日,我二姐姐来了。她进门也不坐,径直道:“小幺,娘亲想你得紧,你且收拾收拾,和我回家一趟吧。”董郎也在旁边,不待我说话就已经回我二姐姐道:“姐姐远道来,不多住几日么。此地虽人偏僻,但民风也还有趣,姐姐不妨看看。”
      二姐姐不悦道:“我娘亲想我妹妹想到发病,我岂有耽搁之理。”转头又对我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且随我走吧。”
      董郎却突然急步上前,拦在我身前,对二姐姐道:“我知姐姐自来嫌弃在下家贫,不愿多住也是人之常情。”二姐姐冷笑:“奇了,我还不知人之常情原来是这样。今日我还真就不惯你这常情了,你又能把我怎样。”董郎板着脸拱手相让:“小弟不敢怎样,姐姐知道这是常情就好。”
      二姐姐性格耿直,听了这话就有些气急,疾步过来,劈手就抓住我的右臂,一边拖了我要走,一边骂道:“我家若嫌弃你,当日也不会让妹妹跟了你,三五不时还要接济你们。只是我妹妹跟了你,这些年过得怎样,你自己清楚。你自个儿没本事养老婆,如今说的却好像倒是我家亏待了你、对你不住。也罢,也罢,今日我妹妹就随我走,大家从此散了省心!”

      二姐姐此际是从未有过的神色泼辣,连我看了都心惊,董郎也不敢拦她,转而对我泣道:“你当真要随她去了么。”我也只得叹气:“我娘亲有病在身,岂有不问之理。”他先举袖掩面抹了抹眼睛,方沉声道:“那我随你一同去。”我闻言默了小会儿,想要好生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讲:“我家路途遥远,从前也并无往来……你且照顾自身吧。”

      我终于随二姐姐出了门,行了些许,回头看那小屋小园,也并没有谁站在门口。隔着这些许距离,我才终于看清原来我这些年待过的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那屋后远处是叠叠青山,屋前有株老树,虬干曲枝。我还记得那树春天会开淡黄色的花,只是从来不结果。我在这里住了这很多年,那些陌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并没有多少识得我,尽管平日里在镇里市集上我也曾听人讲董家娘子会如何如何巧手织布。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原来这些年,除了那些绢布,并没有谁认真识得我。便是董郎,朝夕相处,又当真识得我有几多。

      回天庭的路上,二姐姐同我讲,说她新学了人间一首诗,诗末有两句,“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1)”。二姐姐说:“我第一次听了这诗,就想到了你。你莫看人间的男子平日里如何对你信誓旦旦,他日别恋也不过是如弃敝履。若论惋惜,不过是惋惜从前能借机得到的好处比今日多了些许。”
      我知道二姐姐说的是道理,所以无法反驳。

      回到天庭,还是云霞、星光、玉宇、华服,隔了这些年的时间,还是那样的熟悉。
      入夜我饮多了些琼浆就在云端做了个梦。梦里还是从前小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柴米油盐的计算,没有讨价还价的市集,没有长长短短的嗟叹,没有展不开的眉头,只知和姐姐们成日里看云看天看人间,从来没有想过有天若生在了人间,这日子又当如何地过。

      然后我忽而从梦里醒转,或许是我醒得太急,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这些年那些不一样的的时光,是我在梦里回到了天庭,又或是在梦里去到了人间。

      这一生既然已经这样开始,那便让它这样过去吧。

      也许过上很多年,还会有人说起这样的故事,说起从前有个叫董永的人,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神仙一般的好姑娘,他们从此生活在了一起,再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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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佚名汉乐府诗,“上山采蘼芜”。收入徐陵(南朝梁陈),《玉台新咏,卷一,古诗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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