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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口蜜腹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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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飘渺的随风摇曳,如纱般轻柔。
风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轻狂,恼人的将细纱般的雨丝吹得东倒西歪,这让那些匆匆赶路的行人即便手中有伞,也无法完全遮挡开这片湿意。
大门对面有个穿白色襦裙的女孩儿撑了一柄湖绿色的油纸伞,在微冷的风中瑟瑟发抖。伞面遮住她大半张脸孔,即便隔得七八丈远,却能清晰的看清那伞面上用墨绿色丝线绣着的三片荷叶,以及一枝独秀的粉色花骨朵。
伞面上的花朵有种强烈的嶙峋骨感,和那伞下的女孩子儿竟有几分奇异的吻合。
那女孩儿的衣裙被雨打湿了,单薄的湿衣紧紧贴服在她身上,勒显出一抹骨瘦的柔弱身影。她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对面,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似乎在等什么人。
“小姑娘!”守门的老仆人再次将侧门打开,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的多嘴喊了出来,“小姑娘——你到檐下来避避雨吧!”
他喊得极大声,嗓门有种破碎似的暗哑,也不知隔了那么远,对面到底能否听得清他在喊些什么。连喊了三四遍,正琢磨对面要是再没动静,他就撑伞过去喊她过来时,身后却突然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冒了出来:
“老王,你在吼什么?”
老王猛然回头,却见一锦衣少年打着哈欠从门里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脸色煞白,身旁的婢女亦步亦趋的扶着他,神情十分紧张。
“二……少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顿时慌了神,“我……我,是老奴该死,没想到二少爷会在身后,吓着少爷了。老奴该死……”
二少爷的心脏不好,禁不起惊吓,合府上下无论谁遇见了,都不敢当着他的面大声说话。
“是啊。”少年嘻嘻一笑,即便此刻精神不济,却仍不忘捉弄老王,“你吓着少爷我了,你说该怎么办啊?”
老王自责道:“老奴认打认罚,二少爷让老奴干啥就干啥!”
少年噗哧一笑,似乎十分开心,身旁的婢女却忍不住埋怨道:“少爷,酒易伤身,你身子虚,本不宜喝酒。你要遂心说几百遍才肯听得一回劝呢?”
少年微微摆手,那婢女只得咬着唇角闭上嘴,可一双眼却悄然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偷偷侧过头去,伸手拭去眼眶中的泪水。
方才擦尽泪痕,抬眼却被吓了一跳,却见门廊下湿答答的站了一个白色身影,湖绿色的伞下露出一张小巴尖瘦的脸孔,其貌不扬的面上却镶嵌了一对奇大无比的眼眸,正黑黢黢的盯着她。
“老王,你方才在喊谁过来?”
“哦,那边有个小姑娘,我喊她……”老王一个转身,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咦,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少女站在石阶下,伞柄支在削瘦的肩上,高高的仰着头颅:“毓汐……”她看着少年惨白的脸庞,平静的说,“我来找你!”
“哦。”毓汐不在意的答应一声,“可是我很忙。”
面对他明显的搪塞之词,少女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明亮的大眼睛忽闪了下:“我知道你忙……”她转动伞柄,水滴顺着伞沿甩了出去,伞面上的红绿双色交错,让人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毓汐!”她的声音清亮而纯洁,像是不懂事的天真少女,“你知道‘口蜜腹剑’么?”
老王和遂心皆是一脸茫然以及莫名其妙,毓汐煞白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布满血丝的双眼半眯,目光冷凝的在她身上打了个转。
“口蜜腹剑呢——”她拖长音,稚气未脱的声音清脆嘹亮。
“哗——”湖绿油伞迎风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的顺风吹到老远。
毓汐的左手五指牢牢的扣在少女的右手手腕上。
“迦绫!”他露齿一笑,惨白的脸色配上血红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不小心堕入地狱的神灵,明明是罪恶的,看上去却又是那么的无辜。“想我,就要直接告诉我哦!”
他用力一拉,白迦绫毫不反抗的被他拉上台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仰起头,笑容如逮到耗子的小猫般,慵懒而迷人:“啊,是……毓汐,我真是太想你了。”
她的个子不高,发顶只及他的下颌。他右手绕至她身后,托着她的后脑勺用力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胸口。
“呵呵……”毓汐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让那具单薄的娇躯也跟着震动起来。“我也想你……”
遂心身子晃了两晃,不敢置信的退后一步,震惊的望着相拥的少年少女。
那个女孩……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儿!
少爷怎么会和她……
“我也想你!”毓汐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重复,含笑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发出来。
白迦绫似笑非笑,正欲使力挣脱他的束缚时,毓汐突然放开她,拖着她的手将她强行拽进大门。
疾步如飞,他奔得飞快,似要带着她飞起来般。遂心大叫着追进门来,可转眼就被甩下一大截,最后只得有心无力的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后。
毓汐猛地刹住脚,白迦绫亦步亦趋的也停下了脚步。
毓汐呼吸粗重的喘着气,一张原本就白的脸孔这会子竟微微泛起一层青灰之色。白迦绫扬了扬眉,未及开口,他却遽然扭身,扶着身后的一株大树,俯首呕吐起来。
刺鼻的酸腐酒味,她捏着鼻子悄悄退后三步,见他仍在那里吐得没完没了,想了想又向后退了三步。
“呵……”吐得掏心挖肺的毓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谙哑低沉,“迦绫,想尝尝‘口蜜腹剑’的滋味么?”
一直气定神闲的白迦绫猛地打了个寒噤,毓汐猝然转身,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眸绽放着邪魅的光芒,他拿舌尖慢慢舔舐唇角,笑容诡异瑰丽。
“想试一试么?”他踏前一步。
白迦绫再次退后:“我可不想变成李孜深,死得不明不白不说,死相还那么难看……”
“是么?”毓汐眼神迷离,眼底泛起了一层氤氲妖娆的雾气。他一步一晃的向她逼近,身上的酒味浓烈的散发开来。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她蹙起眉尖,“你醉了……”
跟一个醉酒的人是没什么好谈的。
她转身打算离开,却被毓汐一把抓住:“不试试么?”他的左臂揽着她的细腰,右手食指轻轻勾起她胸前的发丝,不住缠绕着,眼睛放电似的,极尽暧昧的斜睨:“口蜜腹剑的滋味……可是相当的销魂蚀骨呢。”
他的声音充满诱人的媚惑力。
白迦绫略显稚嫩的脸上不自然的飘起两朵红云。
口蜜腹剑……
那原是一种剧毒,毒性不输鹤顶红,无色无味……甚至无形!
寻常之人甚少听说过这种毒药,即便那些混迹江湖黑白两道的高手,也不知其名。传闻当年医圣穆衍偶获此毒,好奇之下亲尝药性——以穆衍当时的医术,即便是剧毒鹤顶红也要不了他的性命。果然不出所料,这毒也没难倒他,然而时隔不久,这位医圣却突然通告天下,言此毒阴险卑劣,尤在鹤顶红之上数倍,应强行禁用,并称其名曰“口蜜腹剑”!
“口蜜腹剑”的名头自始传开,也从此被天下朝野列为禁药。但这毒到底有何种诡异之处,竟让为人一向低调的医圣穆衍如此大张旗鼓,这似乎永远成了一个谜。
普天之下,也许除了穆衍本人外,唯一还能了解真相的人,就只有……毓汐!
白迦绫明知他是醉了,面对一个醉酒之人,她应该有能力也有自信能够应付才对,可潜意识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莫名的惧意滋生起来,像荆棘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心跳越来越快,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疯狂滋长的惧意,转身欲逃。
毓汐搂紧她的腰,牢牢的将她禁锢住。
这已是第二次!
她仍是没能挣脱开。
“放开!”她厉喝。
唇上猛地一暖,毓汐的脸瞬间在她眼前放大。她错愕的瞪大了眼,颤栗的感受到唇上的一片温润。
头晕目眩的感觉侵袭全身,毓汐熟练的用舌尖叩开她的唇齿,她正觉恶心得想要放声尖叫,舌尖上却突然尝到一股甜腻的味道。
似淡淡酒味,微醺的令人沉醉!
甜如蜜,醇如酒……
她一掌推开他,变色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毓汐用手指擦拭着被她咬破皮,流血不止的嘴唇,眼眸笑得弯成一线:“你说呢?”
“你混蛋!”白迦绫终于被他彻底击溃,疯狂尖叫道,“那么卑鄙无耻的淫药,你居然当真拿来给我吃?!”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她背脊发寒,全身起鸡皮疙瘩。
强烈的屈辱感和恐惧感让白迦绫血气上涌,全然失去理智,这是她出生至今,第一次感到了愤怒!
一掌击出,毓汐顿时如纸鸢般飞了出去,身子撞上树干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白迦绫不依不饶,拳脚相加:“为什么不还手?这个时候又在装什么好人了?把解药拿来——”
毓汐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像是死了一般,他的嘴角挂着血丝,眉心紧蹙,表情有些痛苦的扭曲着。
白迦绫失控的尖叫:“不要告诉我没解药!你这个疯子——你想害死我——”她抓着他的背心,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抵住那棵大树,狠戾的说,“如果我死,我必拉你一起下地狱!”
“咳!”毓汐身子一颤,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血沫溅到她的衣襟上,白衣红点,艳若桃李,灿如红梅。
他的眼睛微微睁了开来,唇角抽搐着扯起微笑:“终于看到……你不再装腔作势了……”
白迦绫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松开手,毓汐摔倒的同时,她跌坐在地上,哇地放声大哭:“你是疯子!恶魔!坏蛋——”
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痛哭流涕,伸手捶打着毓汐,毓汐伸手握住她的拳头,虚弱的笑:“好了,你打得我心口好痛!没见过你这么下手狠辣的女孩子,我好歹是……病人。咳咳……”缓缓撑起自己,他盘坐在她面前,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骗你的,不是口蜜腹剑,只是一颗糖丸罢了!”
白迦绫泪眼婆娑,哽咽的问:“真的?”
“真的。别哭了!”轻轻的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拍着她颤栗的身子,“我吓着你了?”
白迦绫把头靠在他肩上,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你可是才女白迦绫呢,怎么可以轻易被我吓到呢……”见她面色惨白,鬓丝碎发湿答答的贴在脸颊上,不禁心软道,“我错了,不该拿口蜜腹剑来捉弄你!”
雨丝将两人全身打得湿漉漉的,毓汐叹息着,他一向好玩好动,喜欢促狭捉弄,没想到这一次居然会令他心生愧疚。
“口蜜腹剑……你知道那是什么毒了?”
白迦绫默默的点头,脸上不自然的烧了起来,心有余悸的小声说:“春药……”
“是啊!一种强烈到会使人失去理性,发狂发疯的烈性春药,和那些勾栏院的小玩意相比,口蜜腹剑顾名思义,是一种以人为媒介传递的穿肠剧毒。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么?”
她再次点头,潮湿的身子羞得滚烫。真是托他作的孽,为了弄清楚李孜深死因的真相,她竟是提前弄明白了什么是男女媾合之道。
毓汐瞥见她掩在发丛中小巧的耳垂,竟也变得如火般燃烧起来,心中一动,柔情顿生,竟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白迦绫一颤,哑声:“你做什么?你……你不能再欺负我!”
毓汐尴尬的笑起:“好,我……不欺负你。你别走,让我抱抱好么,我有点冷……”
她将信将疑的偎在他怀里不动,感觉他身子滚烫,胸腔中的心跳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异常古怪:“你……”
“嗯。老毛病发作啦,歇一会儿就好。”
这女孩儿就是聪明,反应机敏过人。若非自己刚才吓得她狠了,她绝不会如此失态,也绝不会像眼下这样乖乖的坐着不动。
她是那么的古灵精怪!
有时候……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所以,忍不住想捉弄她,想看她失控!想撕掉她的伪装!
他一定是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就像七岁那年一样!
以至于竟会生出这么病态的念头!
“少……少爷!”远远的,遂心踉踉跄跄的跑近。
毓汐抬起头来,模糊的视野中似乎晃动着两个不同的身影。
除了遂心,还有一个人是谁?
不像是老王呵……
“怎么会有血?”遂心倒抽一口冷气,激动得尖叫颤栗。
白迦绫红着脸从毓汐的怀里挣了出来,眼睫颤动,有些意外的看到树后站了一个颀长身影。
李孜浚目光阴沉的盯住他俩,眼眸充血,脸色泛青,看来这个人亦是酒醉者中的一份子。
他笔直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是清醒着,还是醉懵了?
白迦绫原本狂乱颤抖的心已经平复下来,她看了看面色不佳的李孜浚,又回头看了眼目光迷离,显然已醉得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毓汐,最后眨眨眼,神态自若的站了起来,将靠在自己身上的毓汐丢给遂心。
“少爷!”遂心焦急的抱住他瘫软的身子,那陡然压下的重量险些压得她膝盖一软,一并倒地。遂心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少爷,你别吓奴婢啊!”
“姐夫!”恢复正常的白迦绫,仿佛完全忘了刚才自己的失态。
雨水滋润的淋在她脸上,将她原有的泪水冲刷殆尽,她咧着嘴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李孜浚深深的吸了口气,厌恶的扭过头:“你笑起来的样子,虚伪得教人恶心。”
就和毓汐一样,总是喜欢把一张面具戴在脸上,从不以真心视人。
即使他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即使她是他的妻妹!
“哦。”白迦绫拖长音,若有所悟的点点头,“恶心得想吐吗?”她一本正经的说,“那就吐吧,吐出来会比较舒服!”
李孜浚一愣,眼底闪过一抹夹杂着狼狈的恼怒。
“哈哈哈——”一侧骤然爆出一阵大笑,毓汐被遂心扶着,摇摇晃晃的放声大笑,眼睛仍是闭着,也搞不懂他是真醉,还是在借酒装疯。
“雍王殿下!”白迦绫决定单刀直入,她相信这两个人就算是真的喝醉,也会留一分自制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我是来助你恢复太子身份的!”
李孜浚的心猛地一跳,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声嗤笑:“你也喝醉了不成?”
白迦绫未加理会,径直说道:“条件只有一个!”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的听到毓汐委婉低柔的叹息声,“我大姐白裳嬅永居中宫!除非她自己不要,否则,不许他人妄想取代!”
李孜浚冷哼:“这是白弘善的意思?”
“不!”她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我的意思!是我跟你之间的交易!”
“你?”他嗤之以鼻的冷笑,“凭什么?”
白迦绫含笑不语,目光冷睿的看着他。
“就凭她是真正把太上皇从大都带回来的幕后高人!”毓汐沙哑的扯起嗓门。
李孜浚倏地睁大了眼。
白迦绫淡淡的笑了,笑容从容不迫。
雨渐渐小了,乌压压的云层破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光芒从天际投射下来,照亮了大地。
毓汐仰天举起了右手,发酒疯似的欢呼:“喔——喔——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