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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   后来西门终于找到了窥视天机的通途,可惜那时候乱世同盟已经不再,那个黑瞳的青年端坐在太清宫的御座上神色阴沉,曾经的同伴死的死走的走,竟真只剩下她一个追随姬野到最后。
      不,或许还应该算上太庙里那具破败衰朽的身体。
      西门深夜抱着图纸去了太庙,士兵们不敢阻拦,只得为她点了灯请她进去。
      那时候西门已经有许多时日没见过项空月了。他的身体比上次见面时更糟,原本风姿潇洒的白衣公子如今却像是一个幽魂,不变的是那行止间的气度从容。
      西门沉着脸把一包东西丢给负责看守他的百夫长:“这是半个月的药量,去按方子煎了,不得怠慢。”
      百夫长不敢违逆钦天监,只得应了。
      西门这才在项空月对面坐下,手上还抱着图纸,却不展开,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项空月笑:“我以为你是有事来找我,而不是单纯地来‘看’我。你手里的是什么?打开看看吧,我也许久没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西门略一迟疑,将图纸铺在桌上,又把油灯举得近了些。
      项空月花了点时间将图纸从头到尾看过,语气中难得地带了几分兴趣:“看来这些年你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个绝妙的设计,只可惜按照你这份图纸,只怕很难做成。”
      西门把图纸带来给他看,本就是为了寻求他的帮助,没想到他一看之下就能窥见端倪。“我已经命匠师试着打造,可总是不成功。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总有许多,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她来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项空月的要求不太离谱,她总能替他达成。
      “我已经有了一张琴,”他指了指旁边的琴案,“却还缺一个听琴的人。”
      西门微微一怔,旋即摇头:“我不懂琴。”
      “是么。”项空月倒也不介意,低下头就去看图纸,这一次看得很仔细,瘦削的手指在纸面上滑动,不多一会儿已经将整张图纸记在心中。
      “我要一副纸笔。”他头也不抬地说。
      西门会意,叫来百夫长,让他在这里多点些火盆,然后把带来的算纸铺在地上,又拿出炭笔递到项空月手里。
      指尖相触时只觉得阴寒莫名。

      整整三天西门没有离开太庙一步,项空月伏在地上在算纸上不断描画又修改,西门就在旁边帮他计算。守卫一日三次送来饭食,两人也只是草草吃过,还是一心扑在图纸上。待到第三日下午,姬野闻讯前来,见到这样一幅画面,突然间愣在原地。
      他仿佛看见多年前,他们还是野兵流寇,也曾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几个人聚在一起专注地谋划着战术,吕归尘和息辕很少说话,羽然却喋喋不休,龙襄的主意永远不可靠,而项空月则面带微笑地与自己对谈。
      算起来那也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项空月从算纸中抬起头来,看见姬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就又伏下身去。
      西门却站起身,看着姬野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这是什么?”姬野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那些图纸。
      “皇极经天仪。”答话的却是项空月。他一边说手下也一直不停。
      姬野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事实上他也说不出什么,只好拍了拍西门的肩膀,似是准许。
      刚转身要走,西门却出声叫住了他:“大都护,这里的窗子有些漏风,该修葺了。”
      姬野转过头来,看了看西门,又看了看伏在地上的项空月,冷然道:“如果太傅觉得这里住不惯,让他自己来对我说。”
      西门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冷漠,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项空月淡淡道:“没什么住不惯的,多谢大都护挂心。这里很好,很适合我这个将死之人。”
      “你死不了的。”姬野扔下这句话,拔腿便走,身后传来项空月的咳嗽,声音不大,可听起来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一般。
      ——姬野,你变了啊。
      他好像又听见羽然的话音,叠着影杀者的冷笑、不动尊大将的怒吼和北陆大君的叹息。

      按照项空月修改后的图纸,西门终于造出了皇极经天仪。
      完工那天她在铜瓦殿里对着这部巨大的仪器沉默了整晚,最后困倦不堪时想起项空月当年送她的那副算筹,也不知战乱中被丢到了哪里。
      到头来还是只有她能陪姬野走到最后啊,这大概是因为在姬野心里她还依旧是沁阳夜路上那个安静的小女孩。
      可惜姬野不再是那个为同伴不顾性命的野兵团首领了。
      又或许他们都没有变。
      “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会帮他么?”西门对着皇极经天仪低声发问。
      啊,这答案大概不会改变吧。
      你有屠龙之术,你有苍茫之志,你有绝世之锋,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可惜你选错了人。

      神武七年,燮王姬野暴毙。
      那个命殒星坠的夜里,西门带着一点点行囊离开了钦天监,留下了无数卷宗图纸和那根本带不走的皇极经天仪。她的全副行囊只用一只手轻轻一提,其余的并无可留恋。
      在出城前她还是去了太庙。
      项空月正在中庭弹琴,是一首她未曾听过的曲子,隐隐透着杀伐之气。
      “你从来都不睡觉的么?”西门支开守卫,走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也还记得你尚欠我一个听琴的人。”项空月罢手按弦,明明该是个油尽灯枯的人,苍白的脸上却还带着不变的笑意。
      西门与他对视片刻,一个眼中含笑,一个目光焦虑。
      “不要再等下去了,”她说,“今夜便是大限,他撑不过这一晚。”
      项空月像是并不惊讶,还是平静地说:“所以你要走了?”
      西门点头:“你也走吧。一旦新王即位,这里必定不再安全。何况你早该自由了。那些卫兵能困得住你么?我真不明白,你为何甘愿被囚在这里受这些苦。”
      项空月无声笑着,却不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你当年说想借他的眼睛看看这乱世,如今你看透了么?”
      西门低头不语。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就算终结了乱世又如何,最难参透的永远是人心,而那是她永远不会懂的东西。
      项空月又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看着他呢,看他是如何驾驭我赠予的江山……可惜他还是令我失望了。”
      “那你为何不走,你还在等什么?”
      “是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项空月起身,手指在琴上一划,琴弦竟全部断开。这张琴是他早年间就带在身边的,后来就算有再好的琴他也不过是把玩几下,始终不曾换过。西门被琴弦断裂的声音惊得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竟然舍得毁伤自己心爱之物。
      “或许我只是在等一个人叫我离开吧。”他伸手拉住西门的手腕,就大步向门口走去。守卫的军士见状忙来阻拦,却被他广袖一挥就软倒在地。
      西门说得没错,这些人从来都拦不住他。
      关注他的不是这太庙,而是太清宫里的那个人而已。
      西门被他拉着走到太庙外,月色皎然,照得他一身白衣都微微泛着光。
      他转过头看着西门,突然放开手,舒展身体缓缓起舞。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他曼声长吟,舞成一团白影,恍惚间又是破阵舞中那睥睨天下的无冕之王,翩翩然几欲随风而去。
      西门看得愣了,直到他突然伸出手放在她头顶才回过神来。
      “今日之后,故人长绝。”
      项空月一言既毕,身影突然疾速地向后掠去,夜色中西门只看到一抹白影由浓转淡,最后竟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西门向前奔出几步,她想问你要去哪里,可话未出口项空月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姬野曾对自己说,军师这个人啊,倏然而现,说不定哪一日也会倏然无踪。
      该是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了吧。西门低下头想。他是云中之龙,能囚住他的,只能是太清宫里的另一条龙。
      而如今姬野就要死了。
      西门觉得很冷,不由得裹紧了衣服,牵过自己的马,向城门走去。
      或许过了今年冬天就去北都看看吧,她想,至少还能为故人做些事。

      敬德帝二年,西门渡过天拓海峡前往北都城。在草原上她捡到一个小男孩,混在一群野牛里活像个小野人,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她把男孩留在身边,一路四处打听这孩子的的身世,最终都杳无音信,心想大约是被牧民遗弃的孩子吧。于是她带着男孩一路向北到了北都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吕归尘。
      她将天野分皇卷连同皇极经天仪的图纸一起交给了吕归尘,同时还有那小男孩。
      “是蛮族的小孩,”她解释说,“已经失去了父母,很可怜。”
      吕归尘接过孩子点点头:“我想有一个人大概会愿意收养他。”
      那个人便是大合萨阿摩敕。阿摩敕三十好几的年纪看起来还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永远新鲜的表情,见到那孩子玩心大起,便答应抚养他。
      “大君给他起个名字吧。”阿摩敕一边捏着孩子的小脸一边说。
      吕归尘却转向西门:“孩子是你带来的,你说叫什么好?”
      西门低下头:“蛮族的名字,我不会起。不过北陆的贵族都有个华族名字,那就叫做商博良吧。” 其实商博良这个名字对她名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偶然想起,偶然便用了。于是这孩子便成了北都城里唯一一个没有蛮族名字的人。
      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枚指套,用绳穿了系在孩子颈上:“希望大君和合萨能好好待他。”
      吕归尘一愣,没想到她竟会把自己的天驱指环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交了出去。
      “人都已经不在了,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西门轻声说,“倒不如留在这里吧。”
      吕归尘叹息,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西门在北都城住到了来年春天,这段时间里她将自己所学尽数教给了阿摩敕。有一日吕归尘突然造访,交给她一个略显破旧的锦囊。
      “当年在宛州……羽然本来要把它扔掉的,被我偷偷捡了回来,一直留着当做是一点回忆。不过半年前北都城来了个河洛工匠,我也是抱着侥幸之心去试试,没想到竟然真的修好了,还多亏了阿摩敕帮忙校准。”
      吕归尘一边说,阿摩敕就在旁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西门心里一动,接过锦囊,里面是一副珊瑚金的算筹,经河洛的工艺巧妙接续,竟看不出一点断裂过的痕迹。

      那一晚她极难得地做了个梦。
      梦里她在一条小巷里奔跑,前路像是永无止境,身后仿佛千万追兵。
      多年前在沁阳她也曾这样奔跑过。
      可这一次没有黑瞳的武士,没有矫健的战马。她不知疲倦地跑着,远方似乎有一点点白光,以极慢的速度接近。
      不知跑了多久,她最终看清了那白光,竟是一个瘦高的白衣人,周身都带着淡淡的光,在舞一曲破阵。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一曲舞罢,火光冲天而起,白衣公子转身投入火中,再不反顾。
      她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恐惧和孤独。

      第二天阿摩敕带着商博良来找西门的时候发现她的帐子已经空了。在她的床头阿摩敕只找到一张羊皮纸,没有抬头落款,只有八个字。
      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天演者西门也静。

      今日之后,故人长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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