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宴师寿文暻忆故人 歌后/庭天子画新眉 ...

  •   此时程铭祯却哪知对面正有人隙墙窥望,只顾捧了圣旨,沉声宣道:“……三朝老臣,功著劳显;辅佐朕躬,忠敬诚直。任劳任艰,一朝君臣之望,唯贤唯德,天下万民所仰。仨年勋劳,千载际逢,朕无时不感铭之。寿逢佳辰,乃加封朕师正一品太师衔,封诰妻高孟氏一品夫人诰命,赐服一品霞帔蟒衣。长子高逸群迁户部右侍郎,妻高何氏封诰三品诰命淑人。钦赐!”

      浩荡荡一篇恩旨宣毕,程铭祯将圣旨高捧,一笑道:“恭喜高太师、高夫人,贺喜高侍郎了!——怎的,高阁老,还不接旨?”高宪晟犹自僵跪在地,待铭祯又问了遍,方忙得叩下头去,沉沉道:“老臣磕谢天恩!”便高举双手接了圣旨。高家众人忙也跟着叩头谢恩。同来的小内宦又将两套凤冠命服捧上。程铭祯笑道:“莫忙。高阁老,还有一份皇上亲为恩师所制的寿礼呢。”说罢将手轻轻一拍,立时有几个青衣内宦推着个一人多高的事物缓缓进来,上头严实实罩了条大红锦布,轮廓突兀,也不知藏了甚么,只隐隐听得洞箫呜咽之声,另有一股淡香暗生。

      众人一时发怔,铭祯笑了笑,伸手一把扯下锦障,众人登时眼前一晃,秋阳下赫然立着只硕大仙鹤,丹顶雪羽,引颈展翅。鹤背上还端然坐着对儿男女,丽服金冠,朱唇玉颜,各持一箫,意态生动。铭祯又拍一拍手,小内宦们缓缓推动鹤身,登时只见那鹤双翅舒展,翩然欲翔,更奇的是那背上男女也随之手指轻舒,洞箫声幽幽响起。众人直看得目怔口呆,半晌才猜知这鹤想是檀木所刻,内有机括,经人推动齿轮,则双翅翕动,气流通于洞箫发声。

      周遭静了一霎,跟着便啧啧赞叹,称奇颂圣不绝。众宾客并高府上下仆妇也都挤在墙外,密压压地伸颈看觑。饶是见多经广,高宪晟一时也怔住了,铭祯得意地笑了笑,一指那木鹤道:“此鹤乃皇上亲手制图,大内二十名能工巧匠历时半月,专为太师贺寿。另有几句贺辞,却是李公公贺与高阁老的——”说罢使个眼色,那众内宦一壁推着木鹤,一壁齐声颂道:“尧舜临人,伊周奉日;天佑仁君,寿遣神使!”一连唱和了三遍方止。高宪晟脸上已然青红不定,硬是拿出数十年宰辅修养,又叩谢了君恩,起身勉强一笑,道:“老臣惭愧,羞领圣赐。亦多谢李公公‘厚情’。”铭祯道:“皇上口谕,阁老好日子,本该躬亲来贺,只是君臣分际,若来了怕是满堂宾客皆不自在,只得遣木鹤一骑,仙人一对,代为太师上寿了。”高宪晟只木了脸,垂着眼道:“老臣不敢。身受三代明君隆恩,唯有鞠躬尽瘁而已。忝列公位已是逾分,何敢受皇上如此费心耗神,竭尽物力之赐!臣不敢,臣愧死。”

      此言一出,原本热剌剌、聒噪噪的众人立时都默了。所谓“费心耗神,竭尽物力”,明摆了便是暗讽承徽帝行动荒诞,靡费无度。加之“李公公厚情”一句,更是借棍打虎,箭靶子直对着教唆皇帝纵乐的李承贤。众宾客暗中都捏了把汗,多是心中颇为不然:“君有赐不敢辞,便要劝谏,甚时候不好说?这阁老倒拿糖作醋,当面打脸,真个是官儿越大越昏聩了!”唯独几个故友至交深知高宪晟此刻苦衷——便在数年前,他爱女嫣玉新寡在家,却与门生赵子卿私奔,至今杳无音讯,高宪晟又气又疼,引为家门恨耻。方才那木鹤上的吹箫仙人,显是借了“萧史弄玉”的旧典,当众揭下这块旧疤,却教高宪晟如何不“愧死”!不过想来承徽帝纵是乖戾,也断不至如此戏臣辱师,况且深宫之中,未必知道高家秘事;倒是李承贤素来阴损刻毒,使来如此刁钻手段,毫不出奇。

      高府众家眷已然抬不起头,高逸翔攒眉咬牙,高夫人更是脸色煞白,泫然欲泣。那边厢苏紫阳亦是深知端的,当下忍不住冷哼一声,咬牙低咒道:“阴人阉竖,真欺人太甚!”话音不大,周遭几人却听得清清楚楚,顾修白脸色一变,还未使眼色止他,就见那安王眼角儿往三人脸上一转,微笑道:“恩旨也接了,仙人也谴了,我们也该去贺一贺阁老了!”说罢便将袍脚儿一撩,举步跨出仪门,朗声笑道:“果然是皇恩浩荡,福瑞双临!小王要恭贺高阁老位列三公了!”

      众人见他出来,忙不迭又跪拜如仪,倒解了方才的凝滞尴尬。安王将手一拜,又贺了声高宪晟,便对程铭祯笑微微道:“程秉笔倒是有日不见。”程铭祯忙也撩衣跪下:“贱仆拜见安王爷。不意王爷驾到,铭祯失礼该死。”安王一笑,竟亲手扯了袖子将他拉起来,极是温和道:“程秉笔哪里话。我方才还与他们说,今日阁老大喜,想必程公公也得来。顾师傅,是不是?”

      至此顾修白等人不便再躲避,也都走出来照面见礼。只是文暻眼见程铭祯与安王站在一处,一时竟似被梦魇住了,凝目望着两人,动也不动。程铭祯淡淡瞭了他一眼,笑一笑道:“想不到新科三才子也在这里!高阁老大寿,果真是举朝盛事。哦,险些儿忘了,皇上那日还说听闻状元公几个画得一笔好丹青,等到万寿日前,必教顾大人等绘一卷‘万佛朝宗’,为太后上寿。”苏紫阳听得这话处处是机关,只呆着脸不则声。顾修白只有低声道:“微臣谨遵懿旨。”文暻一直闷闷不语,至此忽而径直对程铭祯道:“文某冒昧,然而方才听程秉笔口音,想来也是江南人士?”

      这话没头没脑,十分突兀。程铭祯似是怔了怔,转而漠然道:“贱仆祖籍江西,从未到过江南。不过入宫多年,口音杂了,想也是有的——怎么,莫非文大人不耻下顾,要与贱仆攀个乡谊?”说罢嘴角儿一勾,满带嘲讽之意。那安王见状忙道:“前人诗云‘塞北西风烈马,江南春雨杏花’。依小王所见,人生一世,若能与文大人同生江南,倒还真是好福气!”说罢又是朗声一笑,暗中递了他们三个一记眼色,与程铭祯说着话慢慢走开了。

      这壁程铭祯随安王甫一离开,苏紫阳眼瞥他背影,冷冷低啐道:“狗阉奴!”转而对文暻道:“宵小宦奴,一得志便猖狂如此,老文你莫放在心上——你没瞧见,连安王爷也不得不敷衍他。”文暻只眼望着两人去处,好半晌才低声道:“然而安王与他,这两人……”苏紫阳奇怪地瞧瞧他,遂一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这宦奴生得与安王爷极像,是不是?”文暻道:“是极像,真太像了——可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苏紫阳不以为然道:“天下之大,世人万千,偶有几个面貌相似的,又有甚么稀罕?想当初阳虎困了孔子,周坚替了赵朔;不过是一样皮囊,不同贵贱罢了。”文暻仍是呐呐道:“然而不止面貌像,却连神态气韵也像——不对,不对,断断不会如此巧合。”苏紫阳凑近他耳边,低笑道:“当然不会仅是‘巧合’!我实与你说了罢,宫里头早有传言,这程公公之所以格外受宠,就是因为——”文暻疾然追问道:“因为甚么?”

      苏紫阳极是怪异地瞥他一眼,抬肘猛一捣他肋下,笑道:“为甚么,你自己想去!——咦,老顾哪儿去了?”说罢四顾找寻。高志安道:“方才顾大人问东厕,想必是内急方便去了?”才说着,就见顾修白从园中闷头急匆匆走来,后头一个小厮儿跟着,一壁追跑一壁喘吁吁道:“顾大人莫怪!是小的不是!——都怪小的不是!小的去跟霜红姑娘说……”顾修白慌忙喝止:“住了!——再别提起!”这一喝声色俱厉,眼光却躲闪着直望地下,神色间说不出的羞恼。高志安见状道:“这杀才!教你伺候顾大人更衣,你倒弄甚么鬼了?”那小厮儿瞥一眼顾修白脸色,舌尖儿抵牙,只是不敢说。苏紫阳听得“霜红”二字,登时促狭心起,拉下脸儿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想必是这奴才不长进,做了外头行院里不挂名的龟奴,暗地里做牵头儿,被顾大人斥了——高大管家,这般不知死活的小杀才若不好好开导顿板子,阁老府清名早晚也给他玷污了!”

      顾修白与高志安还未开口,那小厮儿便唬得一跳三尺高,拍着腿儿没口子叫冤道:“苏大人真是屈死小的了!小的便借上五道将军一百个胆,也万不敢做那等该死污贱的事!方才小的伺候顾大人如厕,到了跟前大人又不许小的进,小的就等在外头,谁知大人走错了屋儿,巧不巧的霜红姑娘今日来贺寿唱曲儿,堪堪正撞在里头更衣……”他话未说完,顾修白一张脸已涨得血红,顿着脚儿没口子斥道:“住口住口!——你还说!”高志安想笑又不敢,憋得脸皮儿紫胀;苏紫阳却笑得弯腰打跌儿,扯着文暻直嚷道:“你瞧瞧老顾!登东厕而误入西墙,欲更衣而先窥红粉……这是何等飞来艳福!——未解得内急,也喂了眼饱!——真真笑煞了我!”顾修白又羞又恼,情急反讥道:“比你那日当头泼药,撞见活神医死冤家又如何?”

      文暻全不知他那段公案,脸上一丝笑纹也无,道:“宾客满园,众目睽睽的,没的给顾兄传出些闲言碎语,有伤官箴。”顾修白感激得一步上前,紧紧握住他手道:“文兄才是真君子。”苏紫阳撇嘴道:“你当他是甚么柳下惠!方才还紧追着我直问那程……”文暻变色打断道:“住了!我甚么也没问,你甚么也没说。”苏紫阳翻了他个白眼,顾修白心中却颇感奇怪。及至众宾客入席之后,他见文暻仍是郁郁不乐,只顾低头吃酒,因避开人悄悄问道:“文兄这几日到底怎的了?仿佛新添了心事。还有方才师相说调你去锦衣卫——”他迟疑了一霎,道:“你我三人自同登金榜,可说无话不谈。然而杨指挥使一事,竟从未听文兄提起。”

      “我姨丈之事,并非信顾兄与紫阳不过,刻意隐瞒。”文暻默了良久,才低沉说道:“只是当年姨丈被诬,恨我功名未成,救援无门,及至沈氏阖家遇害,束手无策,眼睁睁地……此是文暻一生之愧!我姨丈沉冤至今未雪,沈家一门血仇未报,你教我,你教文某人有何颜面在人前提起?”顾修白点点头,低声道:“文兄苦衷,我都懂的。但调去锦衣卫一事——文兄恕我直言,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厂卫中都是阉党爪牙,上下勾结铁板一块,文兄孤身直入虎穴,岂非重蹈杨指挥使覆辙?”

      “重蹈覆辙?”文暻捏紧手中酒杯,冷冷笑道:“若能重蹈杨公覆辙,为国为民,文某此生心愿足矣!圣人道‘不知天命者不畏’,眼见国事颓败如此,不管它是甚么龙潭虎穴,文某舍得一身剐,纵不能独力回天,也必要搅它个天翻地覆。”顾修白注视他半晌,握住他手道:“文暻果然真国士!你只管安心赴那龙潭虎穴,有紫阳与我在,断不教你‘独力回天’。”文暻道:“多谢顾兄厚情,但此乃文暻一人身上事。”说罢将杯向顾修白一照,闭目一饮而尽。顾修白道:“明晅……”文暻摇一摇手,低声道:“老顾,你不须说了。我执意要入锦衣卫,半为公心,半为私意——我是必要为姨丈一门雪冤报仇!老顾,你不知……十载抚育栽培之恩,姨丈是我启蒙恩师,更是再生父母,更何况……当年我初到杨家,才不过是个九岁弱童……”

      其实初次到杨家,还要更早几年。想来该是四岁年纪,文暻自然记不真了,但易郎却是正小了自己四岁。姨丈新迁杭州知府,母亲带了自己登门贺喜。姨母已近临盆,慵懒倚在竹榻上,怀抱起自己慈爱呵哄:“晅儿这般亲近姨母,若是姨母再添个女孩儿,便许给你做媳妇儿可好?”

      再见已是五年之后。母亲病故,父亲续弦见日刁难,家中旧仆眼见不平,只得偷往杨家递信,姨母亲至将他接走。同来的还有个幼小公子,穿着大红锦袍儿,双丫髻边垂下对明珠绦子,一双黑眼珠儿正溜溜儿地望着他。姨母将他搂进怀里,笑道:“晅儿,这便是易郎——可惜是个男娃儿,做不得你媳妇了。”不知是被这几句玩笑羞了脸,还是给母子相偎的情状刺了心,他转头奔了出去。船外江水潺潺地流,两岸春草连茵,杂花满树。江风掠水流过,纷纷落英如雪。背后有脚步儿声响起,后头一望,那张粉琢玉砌的庞儿已贴在脸前:“晅哥哥,你是不舍得离开家么?”那一对凝视向他眼底的眸子,竟似比身旁悠悠流过的江水更深,更清澈。

      只一晃眼,数载光阴便如江水掠过,相携孩提已成并肩少年。昼则同窗读书,耳鬓厮磨,夜则同室入眠,怀拥足抵。明晅是易郎的形儿,易郎是明晅的影儿。只是那一夜竟辗转难眠。他却偏生一把掀开锦被,劈手来夺自己怀里的卷册:“你又弄什么鬼儿,大半夜还偷偷摸摸的!”匆忙藏起不迭,到底被他抢去,才看了两眼便蓦地变色,通红着庞儿啐道:“真好不正经的东西!瞧我拿了这赃出首你去。”自己慌得一把扯住他,哀声求道:“好弟弟,好易郎!若教姨母知道,我真活不成了……你忍教我去吃杖?”易郎扳脸由自己求了又求,半晌才“噗嗤”一笑,翻身上床扯了锦被道:“要看一起看,谁也不许说。”

      是在他赴江宁应乡试的那一年。临行前姨丈杨肃贤将他唤至跟前,谆谆教诲:“大丈夫立于天地,无非忠孝节义。富贵贫贱,不可堕志。淫威险阻,不可折节。”初秋天气,风轻云淡,江水滔滔。岸边荻花丛中,是他骑马赶了上来,一路眼睁睁望着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曾说。是自己立在船头,隔着滚滚西风滔滔江水对他喊着:“易郎,易郎,安心等我金榜归来,文暻绝不失约——”

      文暻自这一团迷梦中悚然惊醒时,已是夜黑如漆,床头只一盏昏灯幽幽晃着。守在床边的小厮儿文兴见他醒了,忙扶他坐起来,又将桌上茶盏递上:“公子快喝了这醒酒汤儿,仔细明儿头疼。”文暻恍然回想了霎,只记得在高府寿宴上喝闷酒,因道:“我醉了?——甚么时辰了?”文兴笑道:“快亥时了。公子今儿可醉得厉害。是顾大人和苏大人架着回来的,公子还吐了苏大人一袖子呢。”文暻苦笑了下,慢慢喝完那盏汤水,又问道:“我还说甚么了不曾?”文兴摇摇头道:“倒是没有,才回来小的就伺候公子睡了,没说甚么。只是,只是——”文暻道:“只是甚么?”文兴偷瞥他一眼,轻轻道:“公子睡熟了一直喊表公子小名儿来着,不过顾大人他们都走了,不曾听见。”文暻怔了怔,道:“没事儿了,你也歇着罢。”

      文兴去后,他缓缓走到书案前,从屉中取出一卷画轴。灯影下那眉目楚楚,意态宛然。然而再工巧的丹青妙笔,也画不尽那人留在自己心中的每行每止,一嗔一笑。看着看着,眼前这人影似从纸上走下来,分明立在自己之前,一时束着白玉错金冠,手中折扇轻摇,目光顾盼笑道:“平生从未到过苏杭。”一时又换了朱红蟒衣,眼角儿轻蔑地斜睨自己,微微冷笑:“怎的,莫非文大人硬要与我攀扯乡谊?”一时耳边又是苏紫阳的声音:“天下之大,世人万千,偶有几个相貌相似,有甚么稀罕?”

      原想抽丝剥茧,却更缠成一团乱麻,千丝万缕,似是而非,端的剪不断,理还乱。他默然提起笔,就着摇曳灯影,在那画像一旁缓缓写落:“是耶,非耶?凝目而疑之,缘何对面不相识?”

      眼前昏红蓦然一跳,跟着便摇摇然熄灭了。合室幽暗,一片寒月透窗,流泻半地霜华。文暻已看不清手中卷纸上影,只得默然坐在桌前,自向心中人问道:“易郎,易郎……可是我思想过甚,走火入魔,见谁都觉得像你,都疑心是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