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紫玉轻霜

2、二、【孙膑篇】

　　我曾走过无数的地方，看过无数的风景，可是我却从未遇到过一个像静女这样的少女。初见她的时候，她赤着双足，浑身肮脏，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可是那种清澈而透明的目光，却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应是华贵典雅，执扇抚琴的人……
　　我们航行于水上，周游了无数国家。时间如掠过湖面的白鸟，扑啦啦渐行渐远。
　　那一日，天高云清，初阳映照，我正坐于船头在素绢上描摹她的侧影，却听她惊喜地叫道：“你们看，鬼谷的竹林！”
　　***
　　鬼谷的竹林素来以布满机关阵法闻名，我带着静女和庞涓站在漫无边际的竹林前，只听得萧萧叶声散乱于耳，若有若无的云雾弥漫在苍翠的枝叶间，变幻莫测，好似妖异附体。
　　“屏息，凝神！”我低声告诫，却未听二人答应，转身一看，竟只有空旷的河岸。
　　“静女！”我疾掠于竹林，惨白的云雾愈来愈浓，“飕飕”数声，有细小之物划破雾霭刺面而来，我闻音侧身，袖中羽箭急速射出，只听“铮”的一声，云雾间火星隐现，羽箭正中那数枚钢刀，四散迸裂。还未容我喘息，但听四周山崖隆隆巨响，竟有滔滔激流自高崖倾泻而下，挟风雷之势向我涌来！
　　我发足狂奔，阴暗的竹林似乎永无尽头，我只觉背上一凉，心知水流已即将将我吞没，不禁飒然回身，足踏竹枝飞掠至高处，折下数枚翠叶，以指力弹射而出。竹叶带着啸声画出数道绿影，激射入已经涨至我足下的水面，泛起一阵涟漪。那涟漪初始只是一圈圈的荡漾，继而一环扣着一环，由水面蔓延至四处，片刻之间原本翻涌的洪水愈加蒸腾不已，竟连我依靠的苍竹都摇晃起来，整片山谷充满杀伐之音，自水面上幻化出道道血迹，如毒蛇般攀上我的双足……
　　“破！”
　　一声斥命自山崖间传来，那本已蔓延至我双膝的血水竟如蛇群般退去，顷刻间风止、水散、云清。
　　“今日师尊门下竟又有两位奇才来到，不知是幸是悲？”话音未落，已有一布衣少年现身崖上，衣袂飘飞，宛若神祗。

　　进入鬼谷的时候，我不由愣住了。
　　湖水泛蓝，白羽红喙的鸟雀在水上悄然盘旋，青翠欲滴的柳叶上晨露滴落。有一人背对我而坐，掌心贴近水面，那透澈水中竟映射出一片茂林，恰是我方才险些丧命之处。在他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少女，正目不转睛看着那幻化无穷的湖水。
　　“你们？！”我惊呼一声。
　　少女闻音回身，开怀道：“孙宾，你迟来一步，我们已经先到了。”
　　坐着的少年一扬眉，收掌置于膝上，得意道：“你看，我带着静女，都比你跑得快！”
　　“难道你们不是失踪，而是自己悄悄进了竹林？”我又气又恼，拂袖道，“庞涓，刚才那暗算，难道也是你所为？”
　　庞涓正色道：“什么叫暗算？那是鬼谷先生教我施的法。何况钢刀、洪水，都是有声有形，你抵挡得住，就是我不如你，你若抵挡不住，只能说明你不如我！”
　　我一时语塞，只听身后那领路的少年款款道：“庞涓，你灵力甚佳，但这一股蛮劲，却也该稍稍收敛。”
　　我回头，这才注意到这看似清秀文弱的少年，竟有丝丝缕缕的白发，不禁道：“阁下是？”
　　白发少年微笑稽首道：“在下苏秦。”

　　于是我们开始了在鬼谷的生涯。见到苏秦的数日后，我才知道，那日庞涓带着静女站于我身后，忽然发现我已经独自走进竹林。他们随之而去，却陷入满天风雪之中，庞涓紧拥着静女一路奔逃，竟冲破阻隔跨进鬼谷的结界。
　　“这一切，都是师尊的法术。”苏秦道，“若不是你为了找静女而分散了心神，恐怕先进入鬼谷的应该是你了。”
　　我淡淡道：“先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苏秦其时正执着青玉棋子苦思，头也不抬地道：“人生岂非就是由一步一步构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我一挑眉，紧握住冰冷的棋子，道：“我不会输。”

　　庞涓气喘吁吁执着轩辕戟而来，我盘坐于竹楼下，迎着刺目的阳光看他。他的身形比我高大，似乎样貌也越加英气袭人。
　　“师兄，师尊叫我来何事？”他擦拭着因苦练而流淌的汗水道。
　　“许是到了传授心法的时刻吧。”我微笑道。
　　他的眼神里有按捺不住的欢悦，我心中暗叹，庞涓，你喜形于色，注定不会胜过我。
　　“得到心法以后，我就能靠着自己，让静女过上好日子了！”他兴奋地像个孩子。
　　竹楼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静女低眉而出，扶着青竹栏杆道：“师尊传命孙宾入内，以授心法。”
　　庞涓那充满喜悦的目光瞬间黯淡了，我从未见他如此失神，连脸色都苍白了。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学，还是比不上孙宾？！既然不传授于我，为什么还要让孙宾去叫我过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嗓音却沙哑了。
　　静女欲言又止，只低声道：“师尊并未召唤你。”

　　竹楼里终年不见亮光，连外面的暖阳都被厚重的竹帘完全遮蔽，这里就是阴森的世界。
　　静女坐于窗前，点燃一支烛火，光影摇曳间，她竟全神贯注织起布来。
　　“孙宾，你且看那布匹。”先生的话音自黑暗处传来。我俯身去看，细线交错，紧致有序。
　　“先生是想传授孙宾那机巧变幻之阵法？”我沉吟道。
　　先生似乎笑了笑，道：“你果然天资聪慧，实乃研习阵法之良才。只是你需记得，丝线过密则易乱，过细则易断，且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更易致反复纠缠，终将难解难分。”
　　我心内忐忑，忽听静女“哎”的一声，指尖为一缕细丝所伤，鲜血滴落在雪白的绢布上，现出触目惊心的红。然而那血痕竟渐渐蜿蜒曲折，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笔正以鲜血为墨，在绢布上显现出一个“膑”字。
　　“孙宾，从今日起，你便留于此处研习阵法，楼中藏书，尽可细究。这一‘膑’字，便是你往后的名字了。”先生的话语渐渐低沉，转眼间风声如斯，室内烛影明灭，只剩我和静女二人。
　　她怔怔看着那个字，忽然扬起右腕，道：“你看。”我细细看去，她原本白皙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有一个淡淡的“岫”字。
　　“你来之前，先生以手掌拂过我手腕后，就有了这个字。”她蹙眉道，“先生问我是否记得幼年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他就说，我来自楚地的轻雾山，目若秋水，眉似远黛，从今以后，就叫楚岫吧。”
　　我笑了笑，道：“楚岫，也是个好听的名字，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却黯然道：“我不知道自己从今以后，究竟是静女，还是楚岫呢？”
　　这个丫头，虽已一改多年前的邋遢，出落得楚楚动人，却还是偶尔有些痴傻呢。我的心里这样笑道。

　　从那以后，我终日留在竹楼里，看似窄小的屋内，却有无尽的藏书。我习惯于不论白天黑夜，都点燃一支白烛，在幽静的角落里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那些竹简笨重且散发出腐朽的味道，可是我却日益沉浸其中，好似闻到了能够赐予我灵魂的异香。窗外经常传来兵器相接的声响，我知道那是庞涓与苏秦比武之声。我偶尔会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看着外面，庞涓的“轩辕戟”虎虎生风，苏秦的“八荒六和剑”灵动翩然，身形交错，一个矫健一个轻盈，在阳光下各自精彩。
　　有的时候，静女会从竹林深处走来，现在的她，经常会去师尊那里。我曾问她你什么都不懂，师尊会跟你说些什么？她却以兴奋的口吻说，师尊告诉她，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很多时候，梦境中的故事，就是自己昔日的回忆。只要随心而行，便能顺应天意，做出与寻常人不同的事情。
　　我笑着摇头，她却很认真地说：“近日里，我每次见过师尊后，就会梦见我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宫殿，那里面也有一个我，却是穿着绣着凤凰的长裙，满头珠翠呢！”
　　“难道你是君王之后？”我以手扶额，笑着看她那熠熠生光的眸子。
　　她哼道：“孙膑，你看不起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我在心里默念，她却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
　　“小师妹，再来陪师兄对弈一局吧！”湖边传来苏秦的声音。静女故意气我似的欢快应着，跑向了笑容如晨曦的苏秦。
　　我闭上双眼，将自己重新埋入深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