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渡》糯米甜酒

23、第七章 雨横风狂七月暮（2）

　　这天气竟这么容易生变，清晨还似晴空万里，一会子功夫就下起了雨来，璇卓趴在石桌上，呆呆的看着雨下了好一阵，一早准备的琴随意的拂在了一边，新学的曲子练了这半日，也有些乏了。此刻她无聊的数着雨丝，等着丫头们来接她，这阵子府上的大闲人恐怕就只剩她一个了。

　　如今的璇英就像拔了头彩似的，全家上下都围着她打转，当红的娴妃姐姐卿定，要送进宫的人，将来必定是要伺候皇上的，少说是个嫔位，再不济也有个婕妤，任谁都知道在此时要巴结献媚几分。

　　当日她在爹爹与大娘面前一番豪言，也终抵不住二姨娘舍得一张颜面的软磨硬泡，不想再多思忖他们如何下的这最后的决断，除了爱与璇英一争高低，她的心思原没有太多在这上头，既定了就随他们去吧，不过她到底懒见府中上至哥哥姐姐，下至奴仆丫鬟都赶着阿谀的嘴脸。

　　只是如此闹下来，也由不得她又惦念起有娘的好处来，若娘还在……
　　她眉心一紧，一扶腰间，还好挂着的荷包还在，这才微微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取下打开，这里头是娘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鹅卵般大小的陶埙从包着的绢帕中探出尖尖的头来，一如娘亲对她爱怜的询问，璇卓用绢帕在上面仔细的擦过，随身伴她十多年，这小东西早已被摩挲得油光程亮，想娘亲的时候，唯有捉着它吹上一曲就似赖在娘亲的怀中同她嘤嘤倾诉了。

　　亭中一人独倚，深沉悠远的埙声徐徐而低缓的响起，伴着这未完未了的雨声，像璇卓永无尽头的幽思。她祈盼着能在这彼此都熟悉的音律里，借着时空的缝隙与娘一聚，得偶尔片刻的安慰，来平复这多年失去庇护的委屈，哪怕只有点滴。
　　只是，那到底只是少女的梦境。埙声寂寥，绵长低回，不知觉间，不知是雨还是旁的什么，竟已爬了满脸，还不知痛在何处，泪已成伤……连那小小的颂埙也跟着眼帘蒙了一层伤感的雾气。

　　朦胧中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撑着伞站在前边的芍药旁，她忙忙的扭过头去将泪珠抹干，才回过身大声的问道：“谁在那呢，也不说话！赶紧打发丫头撑伞来接我回屋吧，说五小姐在亭里等急了。”

　　那人却不回话，反倒直直的往这边走了来，看了好一阵，更近了些璇卓才发现是子悠这个愣头呆。虽是撑了伞的，但见他冠子里的发都结成了一片，衣裳也湿了大半，鞋面儿沾了泥想必也是浸了水了的，忍不住噘了嘴嗔怪一番：“你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怎么不让丫头领着，咱们家的园子你能有多熟呢，也不晓得寻着那石板路走，这伞也是白撑了吗？都淋成了这样，着凉了可怎么办？！”边说着边迎了他进来，拿着绢子帮他去擦那面上的雨水。

　　子悠腼腆的笑着，想要躲是来不及了的，心里虽万分的高兴，也仍只是僵着身子任她摆弄着，半晌才回了句：“我从来只见着卓儿你爱把弄这埙，倒从不曾听你吹过，好不容易才撞上一次，一时听得出神，就站了好一阵，反倒忘了下雨的事了。”

　　璇卓抬眼白了他一下，眼眶忍不住微微泛了红，“有什么稀罕的，你也不是才知道这埙是我娘留给我的，既伴在身边这么久，再学不会岂不显得蠢笨。”
　　子悠方才正是见她吹得伤感才不忍上前打扰，心里也犹自替她心痛，听这么一说，竟不知如何答话了，只默默的低着头。一时寻不着话，又觉得尴尬，便抬手去拨弄那石桌上的琴：“这是新学了什么曲子吗？”

　　璇卓莞尔一笑，随意挑了条石凳坐下，“是外边乐坊新近时兴的曲子，叫——白芍。应了这五月看花的景，我练得可熟了，子悠哥哥若有兴致，我便弹了来给你听听。”
　　“求之不得。方才埙吹的也是这首吗？”子悠拣了条凳子落了座，见璇卓一扫之前的落寞伤感，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那可不是。我以为大家都是不爱埙的，想不到子悠哥哥你还听了这么久。埙的音色幽深、悲凄……洵而喧喧然，悲而悠悠然，于一般人太过感伤……”璇卓将琴打横挪到了自己面前来边说着话，也埋头认真的调拨着试音。

　　“它这般难以描述的沧桑悲凉悠远之音，倒是确实会让人常觉得像一种呜咽的伤感，大多数人总以为它是会哭的，可是，你可听过远古的神话传说？‘刑天与帝为争，帝斩其首……刑天氏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为舞，’那时候，旌旗猎猎，天地雄浑，埙声寥阔沧远，是多么热血沸腾的时代。卓儿……或者，不只是悲鸣，你娘亲兴许是为你呐喊，许你勇气的，你可曾这么想过？”子悠抬眼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少女原本拨弄琴弦的手顿了顿，忽而泪眼迷蒙却又透着些欣喜的看向子悠问，“是这样的吗？为我呐喊，许我勇气……”她从未这么想过。
　　此刻，他们是这般的近，近到连璇卓呼吸里一丝一毫的无助、绝望他都感受得到，他是知道的，被人弃选这样的事，于她从不是解脱，哪怕一开始那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却难以忍受这种即将得到却最终失去的感觉，自幼母爱的缺失，让不安感在她身上深深的扎根，在选择与被选择之间，她从来都是无助而茫然，却又不甘的……

　　“卓儿……”他一双温润的手触过她娇嫩的脸庞，小心的托起，大拇指落在她的卧蚕处轻轻来回的摩挲着，替她抚开泪迹，柔声道：“要知道，那些……都是不重要的。我只愿你安好，日日高兴……你娘亲想必也是这样的。”

　　这双眼饱含着浓浓的爱意，似要把她看进眼里心里，近在咫尺的距离……璇卓呆呆的杵着，一瞬间竟觉得如果这宠溺的眼神，宽厚的肩膀，能只属于她，永远属于她……就让她这样，再不用多想，只看着他，倚靠着他，兴许她是会融化的……
　　然而，她还是缩了绯红的脸颊，掰开了子悠那双温暖的大手，轻抚琴弦……
　　亭边的芍药开得正盛，沥沥雨滴也掩不住它们的妧媚多姿，再没有比此刻更宁静的画面，只是彼此静静的聆听……

　　古筝绵长的尾音合着彼时的清幽，抚琴的少女专注的摸样足以让眼前的人迷了心神。
　　手心捻着那枚小小的扇坠，小公子的嘴角漾出满足的笑意，即便只能这般单纯的陪在她身边，他亦是满足了。红墙绿瓦，宫中繁华，他是不愿也不忍看她成为那其中日日翘首的红粉佳人的。
　　一曲终了，子悠替她抱起琴来，璇卓收拾着旁的东西才问：“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左右顾盼着子悠低低的“嗯”了一声。

　　“寻我做什么？你是怕我会为这些难过特意来安慰我，还是我入不了宫正中了你的心意呢？”璇卓歪头去看他，狡黠的露出一抹娇媚的笑意来。
　　似被揭穿了心思，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的小公子脸泛了红，哽着脖子想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我只是想着，你若不高兴，有我在，总会好些的。”

　　渐浓的雨幕下撑开一方油纸色的伞来，两人缩在那小小的世界之下，并肩而行，嘤嘤低语，只留下青石路上一串不疾不徐交错缠绵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