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无绝色》半月莲

8、第八章

　　刚刚行至宫门口，就与一人迎面相遇。
　　他行色匆匆，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呆愣住。我始终看着他，心中酝酿斟酌，百转千回，到最后又懒得与他言语。
　　这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冯钧。
　　我打算与他擦肩而过，他却身子一侧挡住了我的去路。
　　狭路相逢，终究难以幸免。
　　“你不该来这里。”冯钧说。
　　他总是这样，将所有话都说得情真意切，让我搞不清，他到底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我分忧。
　　我对他怨气太深，永远无法心平气和：“你能来，我便能来，不要以为将玉佩给我，我们之间就从此互不相欠。”
　　“你还想怎样？”他痛心问我。
　　我又不是夏立昌，怎会因他而动容。我只会轻描淡写的在他耳旁悄悄说道：“对于将死之人，我也不想怎样。”
　　这并非诅咒，而是一个善意的提醒。我虽然恨他，却也未到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
　　他曾经也是我在这世上最为依靠的人。
　　但他辜负我了的依靠，所有人都将我辜负，我原本就不该依靠任何人。
　　是我的错，我怪他怨他，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错罢。
　　与绿池在行馆住下，但整晚我都无法熟睡，好似只要一闭上眼就有噩梦缠身。叫人苦不堪言。
　　我索性起床，点了一盏烛灯，将门窗大开，凉风尽数吹进来，我身着薄衣，略微有些冷。
　　没有人来阻止我，绿池显然不在。
　　他还能去往何处，冯钧必死无疑。
　　此人伴我从小一起成长，曾经无话不谈，彼此没有间隙，如今眼看天人两隔，多少有些可惜。
　　但更令我担忧的是夏将军。
　　我并未能担忧太久，绿池的回来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
　　他小心替我关好门窗，又去拿了件披风帮我披上。他并没有说一句话，我却有太多话要说给他听。
　　“你去了哪里？”我明知故问。
　　他不说话。
　　他目光躲闪，他在心虚。
　　我再问他一次：“你去了哪里？”
　　绿池知我生气，连忙跪了下来：“王上的命令，我不敢违抗。”
　　只这一句，足以让我噤声。
　　我看看四周，全是陌生的模样，不知为何，我突然对他说：“今日，是我娘的祭日。”
　　绿池不明就里，只能劝我：“公子节哀。”
　　我早已不记得娘亲的容貌，关于她所有的记忆都源于一个梦。我时常做梦，大多都是噩梦。
　　但这个噩梦与其他并不相同，因为梦中的人，是我的娘亲。
　　在漫天的烟雾弥漫下，我看不清她的脸，唯独她的哭声，铺天盖地，凄凉无比。
　　她一边哭一边说，她总会对我说相同的话，她说：“为娘为了你什么都做了，你一定要登上王位，除了你，无人准许夺得王位。”
　　说到最后，她总是面目狰狞，鬼哭狼嚎。次次都会被吓醒过来。
　　我想起往事，颇为感叹。
　　“我娘亲当年做错了一些事，为父亲不能容。她便自尽而亡了。”我忧心忡忡，对还跪着的绿池说。
　　他一动不动，也不敢插话。
　　我便更有理由继续说下去，这些往事，我从未有机会说与旁人听。
　　“她害死了我的大哥跟才刚刚出生的弟弟，全是因为我，她才会这样做。是我的错，她是因我而死。”我说。
　　我不觉得自己有何异样，但绿池却变得激动，他十分担心的看着我，安慰我：“此事与公子无关，公子无需自责。”
　　“后来家道中落，我并未能如娘亲所愿继承家业。绿池，”我总结道：“你看，无人能仅凭一己之力更改命运。”
　　要想成就大事，必须天时地利人和。绿池如此聪明，应当明白其中深意。
　　兜兜转转，我其实只有一句话要说：“燕王终究是输者。”
　　次日清早，秦王派人来带我入宫相见。
　　冯钧身首异处，第一个被怀疑的当然是我。如果我没有料错，这便是燕王的一石二鸟之计。
　　燕王这人，心狠手辣到了一定地步。我向来自愧不如。
　　这次再见到秦王，气氛非比寻常。他凶神恶煞，将对我的不满由内而外表现得淋淋尽自。
　　可也不能耐我何，他无凭无证，也只能照例询问我几句。来来去去不过是我昨晚的行踪。我如实回答，并未骗他，可他也不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终于只有放弃。
　　我想起昨天冯钧急忙进宫与我相逢，有些疑惑：“陛下昨日召见过冯钧？”
　　“是。”秦王不耐烦的看我一眼：“有何问题？”
　　“可是问了他关于我的事？”我直言不讳，并无顾忌。
　　但秦王却将我仔细的一探究竟，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冯钧这人虽然狡诈，但却极为胆小怕事。他或许觉得事迹败露，无处可逃，畏罪自杀也不一定。”
　　我口无遮拦，随意诽谤，反正死无对证，无人会来计较。
　　秦王若有所思，看着我默默点了点头：“他昨日神色异常，的确有这种可能。”
　　能做出这样的认同，可见秦王与冯钧接触并不多，夏将军将他保护太过，不愿轻易让他与人相交，可这却是值得我庆幸的。
　　这件事不了了之后，秦王话锋一转终于给了我关于昨日的答复。
　　正如我所料。他答应与我合作，不过要定下限期。这对于我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同意此时退兵，一切并无所谓。
　　“一年如何？”我张口就来，根本没有细究。
　　秦王很满意。连忙点头应允。
　　秦王这样天真，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对此，我怀有万分把握。
　　假意与秦王商量计谋，他兴致高涨，直到太阳落山才放我离去。
　　撤军的命令已经下达，我也可以功成身退，同绿池回燕国。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面对一个人。
　　我不过才想起他，他便凶神恶煞地赶来了。
　　这个人一身戎装尚未退去，风尘仆仆，必然一路舟车劳顿。
　　他一定不会放我，可我不在乎，我大胆站在原地，迎接他的到来。冯钧已死，天下只有我一个慕容仪，秦王需要我，他夏立昌也一定会需要我。
　　他大步走向我来，仿佛迟了一步便会有冤魂索命，遗恨终生。
　　可事实上，他的确迟了。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只有同情地对他说：“节哀顺变。”
　　这四个不冷不淡的字彻底激怒了他。我从未见这样疯狂的夏将军，他将手指向我，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他冷喝：“是你。”
　　是我，我多想这样回答。
　　但他并非是在与我叙旧，他火急火燎的赶来，全是为了指控我。
　　“是你杀了他，除了你不会有其他人。”他说。
　　我大笑起来，也不自辩，只是看着他，我要看他打算将我置于何地，要看他如何铲恶锄奸为民除害。
　　但他喋喋不休，始终不肯动手。
　　“为什么？”
　　他居然问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痛失所爱，不赶紧拔刀了结了我。却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我的夏将军何时变得这样优柔寡断。
　　我对他很失望，什么话也不想对他说。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小钧，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夏将军看来比我更失望。
　　我冷哼一声：“那将军以为，我还能是怎样的人？”
　　“为了燕王，你居然连二皇子也可以杀害。”他痛心疾首，怒发冲冠。
　　可在我看来，此情此景实在虚伪无比。
　　“难道将军忘了，梁王是怎么死的吗？”我问他。
　　梁王驾崩次日，就是梁宫被破之时，我听信夏将军谗言，亲手将毒药送入梁王口中。
　　但梁国的国运并未发生任何改变。
　　梁国依然灭亡，所有人都沉浸在绝望之中。冯钧找到失魂落魄的我，他那时赤胆忠心，誓死要护我周全。
　　可我不愿跟他离去，因为我始终坚信，夏将军会来救我。
　　形势越来越紧急，但我等的人始终都没有来。
　　“二皇子，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冯钧焦急的催促我。
　　我当然知道事态严重，可天下之大我又能逃往何处，即使逃了出去，没有夏将军，我又何必活下去。
　　远处燕军进攻越来越猛烈，冯钧料想逃脱之路一定艰险万分，为了我，他打算牺牲自己：“二皇子，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互换衣物，方能躲过燕兵眼线。”
　　“二皇子，你身上肩负着家仇国恨的重担，所有梁国百姓都等你为他们报仇，而你却要放弃自己，你不该如此。”
　　我为他的忠诚所感动，终于同意了他的提议。
　　换好衣服，将珍藏许久的玉佩，也慎重的交给了他。：“有了这块玉，你就是真的慕容仪了。”
　　他点点头，下定决心要与我生离死别：“二皇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放弃自己，放弃复国。”
　　如无意外，冯钧会替我被燕王所俘，而我也许逃出生天隐姓埋名，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但世事无常，变数时刻发生，这一刻也并无意外。
　　那个变数是夏立昌。
　　我与冯钧分别，刚巧逃至宫门处，便遇上了夏将军。我惊喜万分，连忙朝他跑过去，以为他是来救我逃出生天。
　　可谁料，他丢给我一身华服，他并非为我而来，他让我假扮二皇子。然后束手就擒。
　　他说：“小钧，燕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为了二皇子，你必须如此。”
　　我一时愣住。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可我百口莫辩。
　　我会救你出来。他这样许诺我。
　　我早已罪孽深重，但是夏立昌也绝非善类，他日下入阴曹地府，有将军陪伴，或许我并不孤单。
　　父王之死虽是我亲手为之，但罪魁祸首却是我面前这人。
　　这人忍辱负重五年之久终于攀上秦王这棵高枝，企图灭掉燕国重建梁国。可他是否想过，秦王岂会是昔日的我，心甘情愿对他言听计从。
　　是太天真还是太自负。
　　“将军若是无话可答，容我先告辞了。”我不管他是否同意，自径从他身侧离开。
　　“站住。”夏立昌自后面拉住我。
　　我顺势转身，接着便感觉到一柄冰冷的利剑架在我的脖颈。
　　只要他稍一用力，割破皮肤，甚至斩断头颅。到时鲜血四溢，血肉模糊，从此彻底解脱。
　　但我不会容许他这样做，我的性命从来不由他人掌控。燕王不可以，夏立昌也绝不可以。
　　“将军，你要杀我？”我不可置信的看看抵在脖前的剑，再抬头凄凉的问他。
　　“你害死了二皇子。”
　　二皇子二皇子。我与夏将军因二皇子相熟，也因二皇子分道扬镳。为何这世上要有二皇子，又为何我要与夏立昌相识。
　　五年前，他说他一定会来救我。
　　但在牢房，我受尽各种刑法，生不如死，他在哪里？我在宫中，被燕王肆意凌辱，苟且偷生，他又在哪里。
　　他把我当做棋子，一次次利用，一次次抛弃。
　　是他负我欠我，现在却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来指责我，甚至以剑相逼想要取我性命。
　　他哪来的自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但眼下我受制他人随时性命不保，只好如实相告：“此事与我无关。”
　　“何必狡辩，你是燕王派来，自然为他效命。”
　　当年我随口撒谎，他轻易相信。此刻，我字字真言，他却全盘否定。
　　我看着他，这就是顶天立地众口相赞的平阳将军夏立昌，是我心生向往想尽办法接近的夏立昌，是我为了他甚至手刃父王的夏立昌，是我望穿秋水朝思暮想了整整五年的夏立昌。
　　这个世上可笑的事情如此之多。但最可笑的人一定是我。
　　见我不作回答，他又问：“你对秦王说了什么？为何他会突然下令退兵。”
　　“梁国二皇子都死了，如今秦王出师无名，自然是要退兵的。”我嘴角上挑，轻轻一笑故意气他。
　　他大怒，将剑逼近了几分，一股刺痛从喉间传来。我吓得一惊，惶恐不安。
　　“你身为燕王男宠，燕王将你派到这里，无非就是让你来妖言惑众。小钧，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妖言惑众？原来在夏将军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
　　真要多谢他的提醒，否则我可能都要忘了身为男宠的职责。
　　此处是秦宫门外的一条小巷，四周十分僻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的确是个杀人越货的大好地方。
　　打量完周围的风景，我最终还是笑着把视线放到了夏将军身上。顺便将头慢慢昂起来，好让他的剑更贴近我的身体。
　　剑划破肌肤的刹那，黏稠的鲜红色血液慢慢沿着我的脖颈一路蜿蜒的滑落下来，一直滑到敞开的衣领里，直到胸襟处，红色痕迹落隐落现。
　　夏立昌立刻将剑收了回去。
　　我乘机而上，慢慢靠近他，声音缠绵悱恻：“将军，不是要杀我吗？”
　　我越走越近，然后展开双臂将他环抱住，炙热的体温在彼此间传递开来，我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里，跟他说：“能死在将军手中，我此生再憾事，将军，请动手吧。”
　　他终于反应过来，将我一把到一旁，仿佛惊魂未定。
　　我并不死心，泪眼说到：“在我临死前，我只希望将军能够知道，我早已对将军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他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拿起剑，似乎下定了决心非要让我死于非命。
　　这次，他把剑抵在我的胸口。我并不躲闪，只是哀怨的看着他：“将军可否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方才我抱着将军，将军可有感觉？”
　　“你……”他气的不轻，无话可答。
　　我嘴角带笑，慢慢闭上双眼。如果就此了结残生，世事再与我无关，做个逍遥自在的鬼魂，也算解脱。但我知道，夏立昌不会真的取我性命。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并不忍心。到了今日，我仍然愿意相信，他并未欺骗过我。他是想要救我的，只是当得知我身为燕王男宠，深受宠爱，过着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他便因此生怨，彻底放弃了我。
　　是我先放弃了自己，他才会放弃我。我并无理由怪他，没有人有必要因我而做任何牺牲。
　　夏将军说得没错，冯钧的死，我也是责任的。
　　如我所料，夏立昌的剑还没碰到我，便应声而落。
　　我睁开眼睛，他也在看我，说不出的哀愁。
　　他说：“你走吧。”
　　这是他能对我做到最大的让步。
　　其实我多想告诉他，我今日对他所言，字字属实，没有半点虚言。
　　我对他无法自拔，可是，又与他何干。
　　我身为梁国二皇子，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担责任，也不需要任何人再为我牺牲。
　　后来我问绿池，如果夏立昌真的要杀我，你有几成把握赢他。
　　他说，如果拼死一搏，有六成。
　　我大惊。他说拼死一搏，居然有人愿意为了我去拼死一搏。
　　夏立昌身为将军，武功超群，绝非常人能及，绿池有信心能与他打成平手甚至胜过他。让我很是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