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颜》雨姿

36、各有棋局

　　沉默良久。
　　完颜守绪缓缓抬起眸子，阴鸷地望着我：“如果朕不答应呢？”
　　我道：“皇上可以杀了我，不过皇上一定会后悔。”
　　他失笑：“朕为何后悔？”
　　我一字一顿道：“因为皇上杀了唯一可以保住金国的人。”
　　完颜守绪轻轻晃动手里的黄金酒杯，若有所思。
　　我道：“其实我的条件并不过分，皇上赢得是江山，我只想要回自己的朋友。”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胆子不小，为了朋友，竟敢孤身涉险，朕只要把你交给完颜白撒，一番严刑拷打，你什么都会吐出来。”
　　我道：“皇上不会这样做。”
　　他挑眉：“为何？”
　　“完颜白撒是太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心中恨不得马上除掉他，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这个时机就摆在皇上眼前，怎么能轻易放过？”
　　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好几次，最后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笑道：“若要朕信你，至少，你要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俯身上前，目中突然射出精光，几乎要穿过我的面纱：“你的相貌如何，朕很好奇。”
　　“如果皇上一定想看。”我慢慢抬手，揭起面纱一角：“皇上看过之后，就会信我吗？”
　　他唇角翘起，露出一丝调侃：“至少，你若是骗了朕的钱财逃之夭夭，朕可以按你的模样发一张通缉令。”
　　我缩回手，冷冷道：“看来皇上并无诚意，即然如此，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告辞。”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以为，你还能走得了吗？”
　　眼前一花，紧接着，脸上一凉。
　　他轻呼一声，怔怔地望着我，表情十分怪异。
　　我比他平静得多：“皇上为何如此惊讶？难道，皇上曾经见过我。”
　　他手里犹自握着面纱，喃喃道：“不可能，她已经死了七年。”摇摇头，似要甩掉什么：“这声音，这神态，还有这性情，几乎和她一模一样。”深深看着我：“已经七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是这般……年轻。”
　　我道：“皇上莫非想起了什么人？她是皇上的朋友吗？”
　　他一愣，旋即笑起来，神情有些怅然：“是朋友，也是敌人，或者，两者都不是。”又低头看我，良久，笑道：“不提她，我们接着谈。”
　　我道：“皇上是指那笔交易？”
　　他笑：“也可以说是交易，你真得能帮到朕？”
　　我道：“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
　　他抽出一把精致的银柄短刀：“按我们女真人的规矩，歃血为盟。“
　　指尖传来微微刺痛，鲜血滴到碗里，看着血晕渐渐散开，我有些恍惚。
　　“你叫什么名字？”
　　“方小清。”
　　他端起酒碗：“方义士，请。”
　　我微笑：“皇上，请。”

　　我重新戴上面纱，和金国皇帝同乘一辆马车，进了汴京皇城。
　　完颜守绪绝口不提方婉的事，每日一早过来陪我下棋，午膳和我一起用，下午接着下棋，晚膳后才起驾离去。
　　我的身份颇有些尴尬，已经隐隐听到有宫人议论，说我是皇上新收的男宠。
　　我对这些倒并不在意，只要完颜守绪遵守约定，把方婉完好无损地交给我，其它的，随他好了。
　　等待中，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早上，完颜守绪破天荒地没来，直到傍晚时分，才听到宫人说：“皇上驾到。”
　　我坐着也不起身，宫人赶紧上前摆好棋盘，完颜守绪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了一阵，忽道：“已经半个月了，你怎么不问问？”
　　我道：“我相信皇上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眼里流露出一抹奇怪的色彩：“连说话的语气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如果……。”一顿，笑道：“有个人想见你。”
　　我道：“是谁？”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拍拍手。
　　侧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鹰目高鼻，长脸薄唇，相貌颇为英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男人跪下行礼。
　　“仲德，起来吧。”完颜守绪道。
　　男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象雷击一样呆住了。
　　我平静地望着眼前的棋盘，手拈一子，若有所思。
　　“是不是很象？”完颜守绪语带笑意。
　　完颜仲德恍然回过神，由衷感叹：“几乎一模一样，即便大宋皇帝赵询在此，恐怕也分不出来。”
　　完颜守绪哈哈一笑：“方小清，你可知，你和宋国皇后谢道清相貌酷似？”
　　我故作讶异：“是吗？”
　　“不过。”他看看我：“你比她年轻，而且，她已经死了七年。”语气似怅然若失：“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女子，当年宋金和议，朕和她在谈判桌上交过手，至今难忘。”
　　完颜仲德道：“皇上，方婉已经找到了。”
　　我喜道：“她在哪？”
　　完颜仲德道：“她在飞花台。”
　　完颜守绪微怔：“飞花台？看来完颜白撒对她很看重。”说罢一笑，看向我：“方小清，方姑娘。”姑娘二字有意加重语气：“你和完颜白撒有什么深仇大恨，朕倒有些好奇。”
　　我坦然道：“即然皇上都知道了。小女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完颜守绪神情复杂：“卢少一家被灭口，想必也和你有关吧。”
　　我叹了口气：“此事因我而起，不过，方家人与此事无关，他们无辜受死，完颜白撒总得有个交待。”
　　完颜仲德道：“皇上，方姑娘说得对，完颜白撒仗着太后撑腰，一手遮天，陷害忠良，朝中早有非议，还请皇上早作决断。”
　　完颜守绪犹豫不决。
　　我道：“男儿建功立业，岂能畏首畏尾。”
　　完颜守绪看看我，笑道：“姑娘为了报仇，对朕用上了激将法。”话峰一转：“虽然明知是激将法，不过，朕怎能在一个小女子面前退缩。”敛起笑容，喝道：“仲德，朕命你领三万卫士，包围飞花台，务必一网打尽，记住，切不可伤了方婉姑娘。”
　　完颜仲德喜形于色，叩首道：“臣领旨。”起身，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大步而去。
　　完颜守绪笑道：“如何？”
　　我道：“皇上真乃大丈夫也。除去完颜白撒，君臣一心，就可以共同抗击蒙古。不过，太后那边，皇上有什么打算？”
　　完颜守绪眸光一暗，很快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太后对朕有养育之情，扶立之恩，朕不会亏待她。”一语带过：“好了，陪朕下棋，等仲德的好消息。”
　　我笑了笑，拈起棋子：“皇上，请。”

　　当夜，完颜仲德率卫士包围完颜白撒的别院飞花台，完颜白撒见势不妙，在手下完颜阿宗和一帮人的死命保护下，撒丫子跑了，丢下妻妾成群，家丁奴仆近千人。
　　在完颜守绪的强烈要求下，我无奈地换上女装，陪他下了一夜的棋，天渐渐亮了，大门打开，完颜仲德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急切地站起身，完颜仲德冲我一笑，往旁边让开，他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是个女子，一身红衣，面容憔悴。
　　我向她走了几步，张开双臂，她愣了愣，飞奔过来，重重地扑进我怀里，险些把我扑倒在地。
　　“清姐姐，呜……。”她靠在我肩上放声大哭。
　　我轻拍着她的背，“别哭，别哭，没事了。”
　　完颜守绪起身笑道：“好了好了，朕答应方姑娘的事，总算做到了。方姑娘答应朕的事，不知何时……。”
　　我道：“请皇上放心，小女子言出必行。”
　　完颜守绪颇有意味地看了看我，眼里光芒闪烁：“好，朕信你，来呀，摆驾凤仪宫。”
　　方婉靠在我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上，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述说，我得知她被完颜阿宗掠去，关在飞花台的地牢里，整整关了半个多月，她几乎绝望，每次都想一死了之，但想到爹娘的血海深仇未报，这才勉强支持着活了下来。
　　“完颜白撒那个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他为爹娘报仇。”方婉捏紧双拳，眼中射出愤怒的火光。
　　我道：“别担心，有皇上在，完颜白撒活不了几天了。”
　　方婉诧异道：“姐姐，你怎么认识皇上。”
　　我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她惊得瞪大眼睛：“姐姐，你胆子真大，你不怕他杀了你。”
　　我道：“完颜守绪生性优柔寡断，不会轻易杀人，而且，我欠方大叔和方大娘两条命。”心下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道：“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是应该的。”
　　“姐姐。”方婉抱住我，低声抽泣。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穿过天窗，望着头顶暗蓝色的天空。
　　完颜守绪做了他该做的，接下来，我也该履行我的承诺。

　　桌上摆着地图，我在邓州，钧州两个位置打上勾。
　　完颜仲德道：“方姑娘的意思，只要在这两处重兵把守，阻击蒙古人，就可以保住汴京？”
　　我道：“只能挡住蒙古人一时，现在当务之急，是和宋国签订和议，一同对抗蒙古人。”
　　完颜仲德叹道：“恐怕不能。”
　　我疑道：“为何？”
　　完颜仲德道：“姑娘还不知道，七年前，谢皇后被西夏人掳走，死在宋国叛臣赵昀手中，赵昀自知没法在蒙古呆下去，逃到我国，完颜白撒收留了他，宋帝迁怒，撕毁宋金和议，发兵北伐，攻占了陈州，光化，这仗一打就是七年……。”
　　“七年？”我脑子里轰轰直响，七年，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无家可归。
　　完颜仲德道：“一年前，赵昀突然失踪，有人说去了蒙古，有人说回了江南。”握了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早想杀他，偏偏让他跑了。”
　　我抬起头：“右丞大人，能不能帮我个忙？”
　　“方姑娘请说。”
　　“替我照顾方婉。”
　　完颜仲德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平静道：“姑娘要走？”
　　“我要回江南。”我仰起头，望向窗外无限春光：“那里，才是我的家。”
　　“皇上，恐怕不会答应姑娘。”完颜仲德轻声道。
　　“他想留我？”微笑了一下，有几分苦涩：“可惜我们各有各的棋局，不可能呆在一起。勉强的话，对谁都没好处。”
　　完颜仲德略一沉吟，看着我的眼神露出坚决：“如果姑娘一定要走，我可以帮姑娘。”
　　“又欠你一个人情。”我笑了笑，有些感慨：“右丞大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谢什么。”他笑：“你很象大哥的朋友，大哥的朋友，就是我完颜仲德的朋友。”深深看着我：“可惜大哥和皇上赌气，一直不肯进宫请安，不然，他一定很高兴。”
　　嘴角微微扬起：“你的大哥，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他笑了起来，眼中光芒耀眼：“是的，他是我最仰慕的人，豪爽，义气，战场上所向披靡，情场上，风流盖世。他府里的女人，个个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连皇上的表妹，我们大金国最美的芙蓉郡主也想嫁给他。”
　　我笑：“是吗？”
　　他叹了口气：“他居然拒绝了，三十好几的男人，到现在还没娶正妻。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微笑：“是吧。”
　　“皇上驾到。”
　　又来了。
　　我和完颜仲德对视一眼，微微叹气。
　　“今晚三更。”完颜仲德迅速凑到我耳边：“朝阳门，我送你。”
　　我点点头，“好。”
　　完颜守绪跨门而入，见此情景，眉头一皱，喝道：“仲德，你在干什么？”
　　完颜仲德赶紧离开我，躬身行礼：“皇上。”
　　“下去吧。”
　　“臣告退。”完颜仲德走到门口，扭头朝我看了一眼，以目示意。
　　我微微一笑。
　　完颜守绪道：“和他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坐下，摆棋盘，“没什么，他提起他的大哥，还有一个芙蓉郡主。”
　　完颜守绪摇头一笑，坐到我对面，眼睛盯着棋盘道：“他是说完颜守康，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我表妹，大金国最美的女人，他居然敢不要。我若不治治他，怎么替我表妹出这口气。”
　　我道：“皇上不要为了家事，误了国事。”
　　他捏着棋子的手悬在空中，突然改向，落在空白处，抬头看着我：“小清姑娘，你到底是何人？”
　　我道：“一个普通的汉人女子。”
　　他目光深遂：“普通汉人女子？”嘴里颇有几分玩味：“朕倒希望是，不然，朕怎么留你。”
　　我岔开话题：“婉儿妹妹在宫里呆得闷，想出去走走，求我向皇上请个旨。”
　　完颜守绪道：“好，朕准了。”看看我：“你不觉得闷？”
　　我道：“下次皇上打猎，带我去吧。”
　　他一怔，笑了起来，眸子很亮：“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