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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宵 ...
时日近秋,天高气爽,宁王借着调解一件武林纠纷下了一趟江南。
虽然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但宁王藩王的身份,所有人心里都有数,江南自古是士子重地,宁王总出现在这里还是多有不便。
高调露了一次面后,他就隐踪去了自己在江南的宅子。
宁王在各地都有专门见人的宅子,名目也不同,恰巧这里的一处,就叫“宁府”,
虽久未至此,但宁王赏罚分明,下人也不敢懈怠,屋子里窗明几净,宁王的卧房景致格外悠然,窗子外头正对着池塘,塘上一方小桥,桥下便是一棵杏树,枝叶繁茂,直伸到院墙。高高的杏树上,绿意盎然中透出一抹淡粉。
宁王侧头,挪了挪视线才看清,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垂髻少女坐在枝桠间,身边放着一个小篮子,在摘杏。
秋日好景,好一幅采杏图,宁王负手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小姑娘,小姑娘刚刚将身旁的杏子摘了小半篮,伸手去够更远点的杏,无意间抬头,正对上宁王的目光。
她睁大眼睛,却忽地一笑,脆生生地道:
“这是你的宅子么?谢谢你的杏儿了。”
话音未落,她拎起篮子一翻身就不见了。
宁王定睛一看,才见瓦头露出两截竹竿,竟是一个小小的梯子架在墙头。
他不由一笑,扶住窗框,翻身出屋,纵身跃过院墙,将还在梯子上的小姑娘揽住,携着她翩然落地。
小姑娘被他捉住,却不惊慌,也不出声,宁王低头看向怀里,瞬间竟如同看到一池春水映梨花,忽地闪神。
方才被枝叶阻挡,宁王没看清她的全貌,此时才见小姑娘容颜娇俏,一身淡粉半臂襦裙,双髻旁各簪着一朵玉雕的梨花,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十分可人。
宁王心中暗暗赞叹,素闻江南多美人,这么个小姑娘也如此出色。
他将小姑娘放下地,小姑娘倒也不惧,水汪汪的眼睛那么瞅着他。
宁王侠名在外,不全是做戏,此时也并不与这小女孩生气,温和地问:
“你想要这杏子吗?”
他抬头,还是早秋,看这棵杏树成熟的果实并不多,一条格外长的枝条伸出墙外,上面的杏果却被特意留了下来,不由失笑,这可真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了。
宁王心情愉悦,便想叫下人来拿一篮送给她,但他才心意一动,女孩便晃了晃手中装了小半篮的杏子,道:
“不用,我有这些就够了。”
宁王意外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问出口便觉得自己想多了,心里笑自己,便随口玩笑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料小姑娘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宁王殿下。”
宁王笑容一顿。
这府上有些个上年打扫看屋的下人都不知他身份来历,一个姑娘家如何知道?
女孩却又明白他所想,脆声道:“你招贤纳才,做的这么明显,还愁人不知道么?”
宁王收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小姑娘一双眼睛湖水般清澈,宁王心里一动,便道:“我请你喝茶。”
宁府地处清幽,也稍嫌偏僻,两人并不走远,在驿路边的一个茶铺停了下来。
小姑娘年纪虽小,已初显姿色,连宁王都惊艳了一下,更不消说过路的贩夫走卒行商,两人一走进茶铺,就吸引了绝大部分目光,直至两人随意择了一张空桌坐下,仍有许多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小姑娘,十分冒犯。
宁王心头微恼,却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把筷子立在桌子上,然后竖掌一拍,无声无息将整支筷子拍进木桌。
他不紧不慢地抬头,环视一圈,小小茶铺里,目光所过,众人无不或低头,或转眼,纷纷避开。
宁王从筷筒中又抽出一支木筷,小姑娘已掏出手帕,正平静地擦拭桌上的茶杯。
见她不惊不惧,宁王有些赞赏讶异,但想到她容貌出众,问:
“你常见这种状况吗?”
女孩把一个瓷杯放在他面前,抬眼看他:
“我一个人,哪里会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宁王失笑:“是我疏忽了。”
茶铺的伙计畏畏缩缩上了壶茶,见他们不提,也不主动询问要点些什么,宁王执起茶壶为两人倒上茶,他走南闯北,见识不少,也不嫌弃这茶简陋。
小姑娘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真像第一次见闻这种茶铺,好奇地左顾右看,一双漆黑的瞳仁灵动地四下转着。
宁王将她带出来,一是观察,看是否有人在背后教她说这些——但他看来不像;二是真有兴趣,挺喜欢这个胆大的孩子。
小姑娘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似乎知道宁王要问什么,主动开口。她声音轻若耳语,连近在咫尺的宁王也是凭着身怀深厚内力才听得到:
“天下间会做你这种事的,只有藩王,五王里会像你这样做事的,只有宁王了。”
小姑娘说着便笑,笑声像五月里的轻风拂面,叫人听着便心生愉悦。
这丫头虽然形貌尚幼,眉眼精致,细腰楚楚,已经很有些风致,不出几年,定又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宁王突然发觉自己用了个“又”字,才明白,他想到了那位吴贵妃。
宫里头那位吴贵妃啊……
他初见,以为这女孩子天真胆大,却原来是心明眼亮。
可惜了,是个女孩儿。
幸好,是个女孩儿。
宁王以杯盖撇去茶沫,喝了一口,低笑:
“你也知道五王中只有我好相与吗?”
他只觉得惊喜,若是换了其他四王,见到这样多智近妖的女孩子,竟能一口道破自己所谋,怕只有杀了灭口一路。
小姑娘无忌地一笑:“要不是知道这是宁王的府邸,我才不会来摘杏儿呢。”
宁王见她语气中颇有些得意,似是夸赞她自己眼光一般,不由觉得十分可爱,道:
“你要是喜欢,等过几日杏子熟得更好些,我差人送到你府上。”
小姑娘却摇头:“那家里就知道我偷溜出来了。”
宁王一怔,才意识到,理应如此,这小姑娘又不能是从石头中蹦出来,总有来历,而且看她衣着装扮,家里也该是殷实之家,不会放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只能是偷溜出来玩的了。
他刚才将这小姑娘当成了什么呢?——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位吴贵妃,竟丝毫没有想打探一下教养出这般小姑娘的是哪一处人家。
宁王在心中暗嘲,道:“小姑娘还是多呆在家里为好。”
小姑娘偏开头,道:“一个人在家,未免太无趣了些吧。”
这话让宁王心里一动,想起他幼时空旷的王府,这画面一闪而过,他看向女孩,却见这小姑娘一脸无趣,说得脆生生,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呢。
宁王便微笑道:“我当你的朋友吧。”
小姑娘闻言抬眸,郑重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下,抬手指自己道:
“祖籍开封,姓陈,闺名阿良。”
白嫩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陈良”两个字,她望着他一笑:
“我叫陈良,阿娘说我的名字是良宵的意思。”
未等宁王接话,陈良便抢道:“我知道你叫朱宸濠。”
宁王颇为吃惊,她竟敢直呼皇族名讳!宁王自己是不看重这些,但世间规矩,总有令人令人敬畏之处,她小小年纪,如何便全然不惧?
宁王尚未开口,陈良看了眼天色,匆匆伸手拿过篮子,下了长凳,留下一句:
“我明天来找你。”
宁王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喝尽了杯中的茶。
如果是个男孩儿,如此天资聪颖,他非要收为己用不可,即使收不成,他爱才不会下杀手,也没法心无芥蒂地做朋友了。
但是个女孩儿……
宁王的眼睛很像阿娘。
其实陈良并不是走不及被宁王撞见,而是她故意等在那里,和他打了个照面。
宁王周游四海,到江南的时候并不多,陈良喜欢宁府的景致,有机会偷偷出门便去看一看,一直没被人发现。
陈良倒总觉得她娘是知道的,但阿娘不问,她就不提。
阿娘每次回来的时间很短,间隔也不一样,有时隔一两个月,有时两三年。陈良很想念她,但每次都乖巧地不说。
不多的邻里都道阿娘深居简出,那是因为阿娘太美了,纵使陈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看着,也知道何为美丑,她小时间简直以为古书上所有赞颂女子的词句都是为阿娘而生的。
最美的是那双眼睛。
阿娘的眼睛里总是燃着火。
陈良有时觉得阿娘眼里映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那是海角云端,日升日落的地方,阿娘没有一切惧怕或迷蒙的事物,目光直直地停留在一个她才看得见的点上,执着如同火烧。
那眸子真漂亮,陈良总是着迷地去摸。
陈良其实知道阿娘眼里看到的点是什么,她记事很早,小时候阿娘总抱着她喃喃:“我来此世,就是为了夺这天下。”
然后渐渐变成:“阿良,阿良,阿娘最爱你。你就是阿娘的天下。”
再渐渐什么也不说。
前次她走时,瞥见宁王回府,只一眼,便觉得少年宁王身上有什么和阿娘很像的东西。因此她想见见他。只是这个机会让她等得有点久。
再见时,阿良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是像。
她想,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的都是天下啊。
宁王只有陈良这么一个朋友。
他也曾有年少春衫薄的时候,只是太短了,那时刚入江湖,还没有闯出名声,他隐姓埋名也结交过些友人,但到今日,不是成了他的助力下属,就是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以宁王的文才武学,来往的岂是凡人,而若有才干,为了大计,宁王焉有不招揽之理?他要走的路注定不能有朋友。
但和这么个小姑娘交朋友似乎不需要考虑这些。
第二日陈良果然依约来找他,从墙外灌木从中拖出那架小梯子,照旧是爬进来的。
在宁府中小姑娘完全不拘谨生疏,就像她摘府中的杏子一般,取用自如,但绝不会让人生厌,她的从容□□,自然得让人觉得她可出入天下,山河间、房舍里的东西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与她交友是件很教人舒服的事。陈良很会体贴人和尊重人,她的思绪可以越过世上一切框架,也是因此,有些她的想法可称奇思异想、荒诞可笑,但因为她的态度,便叫人生不出轻慢之心来。
她并没有出过远门,所知都从书本或是母亲描述,虽然终究是纸上谈兵,但足可谓博学广闻。油盐柴米、诗词歌赋、天下大势、儒学佛法,都可谈论一二,宁王有时说说各地见闻,她也能以《地理志》《水经注》中记载对之。
相会日久,知道些阿良怎样被养大,宁王便渐渐对那个将她独自拉扯大的娘感兴趣起来。
什么样的人家教女儿不从《女诫》《女论语》开始,而是从《史记》开始呢?
宁王云游四海,走南闯北,每次去到不同的地方,总会带点什么有特色的小玩意儿给阿良,原是去行侠仗义兼经营势力的,无形中把每地的名胜小吃都弄得清清楚楚。
后来他发现这点,也就是一笑。
阿良总归是能让人觉得值得为她花这些心思的。
应墨林家的小女儿,调皮胆大,又一身倔脾气,有几分像阿良,但她只是任性娇气,什么都要争一口气,阿良却是通透。
有时宁王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隐士高人才对。
他知道应籽言喜欢他,他却想到,阿良也是会嫁人的,只是他想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什么样的身份才配得上她?
转念竟想到,宁王妃配不配?
随即宁王失笑,阿良还是个孩子呢。
宁王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他却只怕自己有了子嗣,更被皇帝忌惮,几次婚嫁的机会都推掉了,至今连个妾侍都没有。
但阿良实在是美貌,让每一个男人都会觉得,错过了她太可惜。
宁王和陈良来往从未中断,几乎看着她慢慢长大,每一次见面,都比上次出落得更加动人。
如今因着一个吴贵妃,可真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不少重臣外戚都想进献绝色分了吴贵妃的宠,她这么个美貌少女孤身在外,不怕被人掠了去吗?
陈良似乎对自己的美貌毫无所觉,宁王问过她一次,陈良却道:“那是你没见过我阿娘,她才是真正的美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宁王失笑:“你是她的女儿,又会差到哪儿去?”
宁王到江南的机会渐渐变多,是因为宫里头那位吴贵妃的手伸得更长了。
若是朝政全在皇帝手里,以那之老狐狸的本事,在他活着时候,宁王想插手朝政,安插心腹,机会还真不大。
但这些年,皇帝越发宠幸吴贵妃,比之杨贵妃、李夫人也不逞多让,
或者,比得过……
宁王蓦然一笑。
缓慢地将势力渗入朝政,在做这些调度安排时,他时常错觉自己坐在棋盘一端,这张巨大棋盘的另一端,深深没入皇城深宫之中。
陈良及笄那年,宁王回江南是在春天,为她祝贺。碰面时陈良正读了一首《春夜喜雨》,道:“下次小雨我来见你。”
说了便归家去。
他们互相安然等待春宵夜雨,近在咫尺也飞鸽传书来往,终等到雨夜来见,她发鬓微湿,他在河堤边等她,果然为她泊了只船,船上燃了一只小火炉煮酒。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她不急着上船,宁王也不催她,只怕她一上船,这一夜很快就要过去了。
一念忽升,宁王怔了怔,这才意识到竟已将这个小友看得这般重。他执扇抵颔,低低而笑:“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春宵苦短。”
她认真地看着他,点点头:“我瞧见你也是。”
宁王看着她,想,阿良实在是让人觉得,错过她太可惜了。
那便不要错过。
动身离开江南后,宁王着人刻了方印章送她:相见亦无事。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宁王没有问她回音,陈良来的信里也没提到过,有些话要当面说才好。但这一整年宁王都很忙,得空再到江南,已是冬日到来。
江南的冬天并不冷,他们见面的日子,阳光温暖,尚有树木常青,河上漂浮着薄薄的碎冰,山水皆是好风光,陈良穿着冬装,披一件紫锦斗篷,仍然窈窕,并不臃肿。
宁王看到她便觉得,已是大姑娘了。
陈良见到他,第一句却问: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宁王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竟涌出欣喜,道:
“我名讳上宸下濠。”
她便道:“宸濠。”
宁王如同回到年少轻狂,春衫纵马的时候,带着陈良游山玩水,踏雪寻春,或只为她折花编一只花冠。
哪怕曾走过的路,看过的景,如今心境不同,感受也不一样。
陈良刚刚及笄,在宁王眼里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叫他“宸濠”,其实很有几分好笑,但他听着就觉得欢喜。
这次宁王在江南呆的时间很长,一直到来年春天。
终须分别,陈良为他送行,站在渡口,撑一柄素色纸伞,一身青衫,衣料轻薄色浅,斜风细雨为她作陪。
淡淡衣衫楚楚腰,相对无言已销魂。临别无话。
船渐渐驶远,宁王看着她在岸上伫立的身形,忍不住低念这个名字:
“阿良,阿良。”
她竟似听到了一般,在伞下微微抬头。
宁王便笑起来。
好在他明白的还不晚。
无论是天下,还是阿良,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明白的不晚。
从相识到相知相伴都这样顺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宁王总觉得,他和阿良从第一眼见到,就注定好了。
他总觉得有条看不见的线把他和阿良连起来。
这次再离江南,宁王更加忙碌起来,他感觉得到,这天下快要变天了。
如今一派太平繁华,但外有瓦剌虎视眈眈,内有皇帝为一个女人日渐昏聩,掌握实权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如宁王般为这天下忧虑。
朱祐樘就跟他老子一样栽在女人手里,因为幼时在冷宫中长大的经历,弘治皇帝对政治以及人心非常敏感,也把宁王压得死死的,但吴贵妃进宫后,不动声色、潜移默化地成了第二个万贞儿。
四王都以为吴贵妃不过是在媚主,独宁王一个看出来,她是在弄权。
这位吴贵妃,志可不仅在后宫而已。
这些年他们隔着看不见的棋盘对弈,若不是他宁王,大明可能真要再出一个曌呢。
江山为盘,苍生为子¬——好大一盘棋。
不在明面上的博弈中,宁王深知她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她手里最开始握着的资源那么可怜,起点如此之低,但终慢慢膨胀至此,宁王只恨自己不在朝中,无法制衡,战火已无法消弭。
宁王知道,他总会和吴贵妃对面的。
弘治十八年五月,皇帝驾崩。紧接着太子却没有登基,朝堂上下里外一片诡异的静默。
这种情况下,郑王首先按耐不住,宣布皇帝遇害,太子被囚,故而起兵清君侧。
宁王不屑于做这个出头鸟,但他在京中的密探报来消息,太子确实是被吴贵妃软禁。他不禁思索,这行为不像他了解的吴贵妃,她膝下无子,此时囚禁太子做什么呢?
但他清楚地看见,时机已近,他下令麾下所有藩军将士,整军备战。
烽火燃起之前,宁王去告知陈良,并且向她道别。
陈良对天下大局同样看得清楚,对宁王来意毫无意外,宁王只怕战事不能速战速决,开战前来见她一面,屋都没进,就要上马再走。
骑在马背上,宁王低头看仰望着他的陈良,步摇在她发髻边轻晃,丹唇朱颜,如此醉人,但绝不容易让人联想到红颜祸水,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焦虑、没有惧怕、没有担忧,看着他,清澈如湖水。
宁王蓦然伸出手:“阿良,跟我一起去。”
陈良竟不惊讶,抬手放在他手心,笑道:“好。”
宁王握紧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带上马背,坐到自己身前,直奔江西。
骑射是君子六艺之一,陈良倒也不弱,宁王麾下的吹花为她送来换洗衣物,她着了身妃色的骑装,箭衣小袖,玉冠束发,别有一番飒爽风流,腰上的银流苏格外衬得脸庞娇艳可爱。
一路风尘仆仆到军营,宁王换甲,陈良笑道:“宸濠披甲不如公子模样好看。”
宁王道:“你走过一次军营就知道我披甲好看了。”
宁王果然带她一同巡视军营,直言这是宁王妃,但不说来历,宁王之前并未告知陈良要做什么,陈良却少见的地没有梳发髻,一身大袖衫再加鹤氅、披帛,行动间衣袂飘飘,长发纷扬,她走过营地边缘木条栅栏的时候,连宁王都觉得她不是此世间中人,立刻就要回去。
宁王妃是谪仙下凡的流言不胫而走。
这等流言最是无稽,但贫民百姓偏偏爱听这个,而且每至乱世,总有许多鬼神之说、天兆预言。
在军营呆的短暂日子里,宁王试着让陈良管理军需后勤,原本还担心她年幼没有经验,陈良倒很快上手,打理得井井有条。
宁王的旧部无法因为她的年龄和容貌而轻视她,她眸子清凌凌地看过来时,似乎有种慑人的力量。
不足一月,京中传来消息,吴贵妃自立为帝。
一收到这个消息,宁王立刻起兵。
这时候比起郑王的急不可耐,宁王更多了真正大义的名分。他下令全军缟素,为先皇戴孝,大军开拔,直奔京城。
宁王明白了吴贵妃的反常举动,她不想要长久的隐居幕后,而想风光人前,哪怕名不正言不顺地执掌江山,哪怕只有短暂时候。
但他又有了新的疑惑,以吴贵妃的手段,潜移默化,徐徐图之,过了朱厚照一朝,再自立,要容易安稳得多,缘何这样急?
起兵后第一日扎营,讨论完军情,宁王回到营帐,陈良也换了素白丧服,鬓边簪着白花,正坐在案前看他的行军布阵图。大帐里只在她身后有两盏灯,火焰幽幽跳跃。
灯下看美人,摇曳的火苗下陈良平添惑人,宁王含着点得意地想,宫里的吴贵妃,可有他的阿良美么?
此时先帝刚去,太子身陷,举国皆哀,按说他不该有这么轻慢的想法,然而想到朱祐樘多年来对他的猜忌和打压,宁王就伤痛不起来。
郑王虽然兵强,但自作聪明,已入陷阱,另外三王不知受了吴贵妃什么允诺,竟被她拉拢成功,自取灭亡,吴贵妃倒是个好对手,但若他所料不错,她已余寿不长了。
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
多少年屈辱隐忍不甘,夙愿达成,近在眼前,宁王不知不觉将拳头攥得紧紧,直到陈良纤细的手指覆上他的手。
宁王向她笑了笑,躺下身枕在她腿上,闭上眼睛。
陈良有点凉的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摸着他的脸颊,没有出声。
行军路上一片顺利,如今天下倒悬,万民危急,虽有郑王宁王两路兵马,但此时,宁王多年在朝廷和民间的努力发挥了功效。
许多朝中的大臣也不堪忍受牝鸡司晨,逃出京城,十之八|九都投奔了宁王,剩下一两成也避世隐居去了,几乎无人投奔郑王。
宁王喜悦之余,自然更加礼贤下士,而且信誓旦旦此去只为解救太子,一定尽心辅佐太子。
与宁王大业的顺利相对,陈良日益沉默。
宁王一开始以为是她不适应行军,但她的样子并不是憔悴,打理粮草井井有条,夜里还能和宁王商讨军务,远离家乡,随军出征,让她许多只存于脑中平板的知识化为实际,宁王几乎感觉得到她身上一天天的变化,如玉汝以成,她的眼睛越来越亮。
宁王一脉不臣之心已久,封地中俨然一个小朝廷,起兵后,这个小朝廷就运作了起来,并且框架逐渐丰满,宁王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不少,直到临近京城,他才慢慢稍微得闲一些。
在京城外打败郑王兵马后,收容俘虏、关押降将、调拨粮草、重整编制,许多事务商量完,当夜众将领都去歇息后,已是深夜了。
帐中只剩下两人时,陈良问:
“宸濠,她是不是会死?”
宁王怔了怔才明白陈良说的是吴贵妃,道:
“这是自然。”
然后他惊异地看到,泪珠从陈良的眼睛里滚出来。如同露珠滚下花瓣。
这是宁王第一次看到陈良哭。
吴贵妃难道和陈良有什么关系吗?
陈良什么也说,宁王也并不开口,他伸手,将她拥入怀,阿良静静伏在他怀里,许久,才微弱地哭出声。
最后陈良哭得睡着了,宁王将她抱回军帐榻上。
回头看到桌案上一摞摞的宗卷,宁王想,或许可以对吴贵妃赐毒酒,偷偷将她换出来,保她一命。
一只纤细的手抚上黄金龙座,然后是宽大的袖子,明黄颜色。
戴着十二旒冕冠的是个女子,五彩玉珠一直垂到她眉梢,露出的面容美得令人屏息。她低垂眼眸,视线从龙座上离开。
她感觉得到,她的阿良在哭。
她的天下已经在怀,这龙椅,只要坐一日便好。
隔日黎明,宁王大军兵临城下,吴贵妃亲自上城墙督战,身着衮冕,光看身形便让人觉得风华绝代。
她还带了一个人。
宁王在城下远远看见那熟悉的紫金袍,便知道是谁了。
太子朱厚照。
认出之后,他心里一紧,想她若是以太子为质,他迫于声名,不得不引以为忌……
一念未尽,吴贵妃以有了动作,她拉起太子,然后,就那么……推了下来。
百丈高的城墙,朱厚照一落地,当场身亡。
军民眼睁睁看着太子断气,城上城下寂然无声。
宁王第一个反应过来,举剑大喊:“为陛下太子报仇——!”
他的声音传来很远,然后众将士轰然应诺:“为陛下太子报仇!!!”
整齐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撼动城墙,接下来的事情根本毫无悬念,吴贵妃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恐怕被拉拢的三王已是后悔不跌了。
攻城中宁王运足内力喊了一声,主犯当诛,被诱骗士兵无罪。
于是城破。
因为破城时伤亡不大,京城对吴贵妃的支持也超乎宁王想象的弱,入城后秩序尚算好。
三王中一人死于攻城,一人自知绝无幸免,已经自刎了,还有一人想逃走,被宁王的人马截住,当场斩首。
吴贵妃做了那件惊世骇俗的事,便不见踪影了,宁王一行入皇宫,丝毫未受阻拦,到正殿,才看到吴贵妃的棺椁。
还未封棺,这个天姿国色的女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服毒自尽,一身素衣,不知为何宁王觉得她很熟悉。
陈良就站在他身侧,宁王伸手握住她的手,冷得像冰。
宁王立刻把身边的人都派了出去,整顿军务宫务,只余他和陈良在这里。陈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棺椁
她喊了一声:“阿娘。”
宁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阿良总说她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除了吴贵妃还有谁?行军路上阿良越来越沉默,因为她知道会面对的终点是什么。他想探究阿良时总会想到吴贵妃,因为她们本来就是母女,有许多相似。
他也终于明白,吴贵妃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怆害太子。
太子一死,天下再无人可掣肘他朱宸濠——
果然不愧是他此生知己,临死前还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宁王低低的笑出声来:
“哈哈,我终是输她一筹……得此佳敌,不枉此生!”
输了的挫败、被相让的愤怒、赢了的得意、让对方不得不妥协的痛快交织着,他从身后抱住陈良,把头埋在她肩颈,低笑:
“阿良……阿良……”
这就是命!
他生为宁王,就不得不屈为人臣,若不甘心,只能拼死一搏;她雄才大略,不逊男子,本可再出一个武皇,偏偏阿良在自己手里!
吴贵妃并不是命不久矣,不得不走这步棋,她只是心疼阿良。
王娡,抑或武媚娘,吴贵妃能走的路,本来只有两条,但因为阿良,她哪一条路都是穷途。
陈良仍然看着棺木中,问:
“我该为她高兴吗?”
宁王此时终于体会到一两分吴贵妃的心境,有快慰有怅然,道:“是的。”
她终于低下头,低声说:
“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阿娘真狠心。”
这一晚,宁王陪陈良坐在城墙上,吹了一夜的风。
陈良只穿了一件棉袄,宁王一直把陈良裹在他的披风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望着夜色里远方模模糊糊的地平线,直到东方撒下一片金光。
宁王感觉似乎才坐下,这一轮红日就升起来了。
避开巡逻士兵,两人下了城墙,陈良突然问:
“你知道阿娘叫什么吗?”
吴贵妃的闺名少有人知,但宁王既然将她列为劲敌,自然仔细打探过,因此知晓:“吴梅。”
陈良忽地沉下脸,转身就走。
宁王不明所以,追到宫里,都没想出自己哪里惹了她生气。
陈良鲜少怒形于色,宁王只当在与她玩闹,但她整整两天都没和他说一句话,在这样下去就要传出宁王与王妃失和了,宁王终于直接问出来。
陈良俏脸绷得紧紧的,用让他发麻的目光看了他半响,问:
“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阿娘?”
宁王一呆,然后放声大笑。
他一笑陈良就知道答案了,她竟不恼,而是轻轻舒了口气。
宁王顿时明白,陈良有多在乎他,她情绪外露,不止是怒气,还有惶恐和紧张,让她无法克制自己。
宁王柔和了眉眼,温声解释:
“我与你娘是棋逢对手……但我一生所爱,是你。”
那样的一个对手、知己,得之我幸……却也杀之后快。
如今回想,那些大批来投奔的朝臣中,定然有吴梅的人,被她特意送来,辅佐他。
这女子真是聪明绝顶,她的天下终还是输给了他,他最该感谢她的,是她生养了阿良。
那时江南好景,春意融融,她望着他一笑:
“我叫陈良,阿娘说我的名字是良宵的意思。”
此情此景,永不能忘。
此时宁王登基,已是众望所归。和朱宸濠的登基大典一起举行的,是陈良的册封皇后仪式。
登基典礼分许多步骤,要举行整整一天,中途封后大典才开始,朱宸濠中途抽空去看出来,她刚刚换完装,被凤冠压得几乎抬不了头。
衣裳向来压不住陈良本身的风华,即使这一身珠宝华服、凤冠霞帔,陈良听见他来,微微抬头,抿唇一笑。
一时朱宸濠竟觉得,他夺这江山皇位,就只是为了这一套衬得上她的衣裳.
他想,从朱见深,到朱祐樘,再到他,或许朱家的人,都流有会为女人疯狂的血液。
只是现在这样看着阿良,他便觉得,此生太短暂了。
《明则宗·帝后传》
皇后陈氏,祖籍开封,长于江南,寡母以《史记》教之。识帝时尚幼,畅谈天下事,遂结为友,帝云游候其归来,帝举兵与其同行,众兵莫不以为嫡仙下凡。明则宗甚爱,登基同日册封皇后,为之定年号永春。
陈皇后瑰姿艳逸,倾国倾城,帝为其所迷,终生不纳嫔妃,空置后宫。明则宗三子二女,皆为陈皇后所出。
于2012.05.14
第二个文案看起来很像吴梅是女主角,所以放上去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其实看完全文就会明白,那段最后一个词,天下,指的就是陈良。
“空置后宫”这个词儿呢,我是开了金手指,但别说不可能,艺术都是来源于现实,事实上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们奇人异事很多:君夺臣妻,有的;父子共妻,有的;册封男后;有的;一夫一妻,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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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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