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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shes(又名:《心字已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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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了,忍足也就丢了工作。他带着单反和小提琴搬去了欧洲的一个小乡村定居。父母早已在战时死去,财富殷实,即使挥霍着用,在这朴实的小村子也终生无忧。尽管周围对他绅士风度一见倾心的少女不在少数,左邻右舍对忍足先生却都不甚熟悉。似乎寂寞和神秘这样的词与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放在一起天经地义。使着这两个词本身的孤单难忍和虚伪夸浮都可以一并略去不表了。
这日,忍足依旧遵循着往常的作息时间,大约正是午后一点左右,日头正辣。“忍足先生!忍足先生有人找!”隔壁的大妈有意识收敛着,分贝却仍是不小。
“来了,请稍等。”待他有条不紊地打理了衣袖再去开门,只看见一个男人,高大健壮,五官明朗中更透沉毅,紫色的眸子让他没由来得想到另一个人,只不过那双眼睛色泽更通透一些。
看起来就很麻烦的日本男人,搞不好打过仗。忍足索性倚在门边,等对方先开口。
桃城武看着面前面沉如水的男子,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至肘部,墨兰的中长碎发佐以眼镜下掩饰极佳、犀利的眼,不禁要暗叹一声。开什么玩笑,他可是战地摄影师啊,那张扑克脸直面过多少人性所不齿的污秽,但岁月与战争竟更衬得他优雅魅惑。
“忍足先生,初次见面,我是桃城武。”
“啊,忍足侑士。”两人自然地切换成了日语对话。忍足修长的身子稍稍站直,依旧是站在门槛处半步未让。
见对方完全没有迁就的意思,桃城只得开口“还记得我这张脸吗?”
“……不。”忍足没怎么迟疑“抱歉我不会记住每个人姓甚名谁。”
桃城闻言索性拽下背包,打开,拎出一本杂志,显然被翻过很多遍,但小心翼翼地保存地很完好。他翻到一张彩页,递给忍足。
那照片上主取的是一个男人,头巾上染着的斑驳血迹,两眼空洞、神色麻木。拍摄的角度似乎是从他的同伴斜后方——开朗笑着一拳打上他的肩,嘴角分外苦涩。黑白的色彩更显得景中二人孤寂无援。
“记得么?”桃城指了指“旁边这个就是我。”
“我知道了,是Xmra特等奖。不过成名倒还要更早些。”那是他匆匆途径他们时本能驱使拍下的照片,着实是一张得意之作。镜头里的士兵竟然真有一日来寻找自己,就像是某种游戏。
“那么,”桃城暗示性地瞥了眼屋内。
“当然,请进。”忍足笑笑。
朴素清爽的房间,一切从简但都染着那男人的难解之味。其实桃城此行也不指望完全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毕竟是个粗人。为了这一次见面他的确读了些东西,但终究最需要的只是当面的几句话。通过交流,得到一个理由。忍足去倒水之际,桃城发现桌上的一沓乐谱,标题《Ashes》,全部手写。这个男人是喜欢小提琴的,他很早就知道了。就像一个杀人犯当然会准备好他的作息表。不,或许不是像呢。
忍足拿着两杯咖啡进来,看见桃城正坐在椅子上翻看乐谱,便爽快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忍足先生,你觉得战争是否残酷?”
“残酷啊。”诧异于话题的突然转向,忍足并没打算好好回答,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为什么?”
“难道不是么。”
“……”桃城觉得心里窜出一股理所当然的怒意,他早该知道这样不明目的的问答只是浪费感情。“能认真点回答吗?”
忍足耸肩,表示他没什么好说的。
或许,至少需要一个理由。面前这个人的戒备心很强,只要他愿意,自己将会一无所获。桃城站起来:
“忍足先生,我是来杀你的。”
忍足心下一震,须臾之间飘过许多杂糅着的微妙情感。他果然还是要死于战争是吧,尽管是死是活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可脑海里遵循着计算机的程序一般,并不理会这种感性的放弃,而是精确地掐算着。是该用右口袋里的p6呢还是直接扑上去肉搏呢。如果是后者一击必杀似乎概率太小。前者的话收尸会不会比较烦。
桃城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并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忍足细微的表情变化。可惜失败,这张脸一直吝于在关键时刻牵动任何一块肌肉的运动。但他看见了忍足的右手在轻轻舒展。那是一种可怕的寂静,如同战争时的夜晚,漆黑而危险——他真的不清楚那些诗人大加赞颂的,夜晚的美丽何以体现。
“放轻松些,先生。”桃城轻笑,他一个士兵何苦暴露了身份再来表明意图。他当然想要杀他,那是酝酿了数年的成熟想法,只不过他要的不是一个不明不白的死人。终究,他还是试图了解一些自己无力概全的事。
看见忍足瞬间似乎变得明朗一些的表情,桃城满意地笑开。他已经明白了,没错,他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他们需要先谈谈。
02
忍足当然不会诚挚到知无不言,但至少他们表面上达到了一个平等的交流界面。
“很多形容放在战争中就显得尤为苍白。比如说残酷这种词。”
“我听说过中国有位女作家就曾放言说世上没有她描述不出的事。我想战争也包括在内吧。”
“当然,我只说苍白。想说的人自然还是有的说。呵呵,如果他的表达能力不太差。”
“这不好笑,忍足先生。”
“那么这么说吧,看到过猫捉老鼠吗?不立刻吃掉而是玩到老鼠求死不能。你觉得这是不是很残酷?”
桃城想了一会儿,“的确残忍。但,但它们是动物。”
“就是这样,战争的残忍对于发起者而言也不过是一种必然。”
“你是说……人类的残忍是一种天性?”
“大概是,至少我这么以为。”
【人多了就杀掉一些,有脑子的国家当然知道怎么避重就轻。所谓守恒麽,怎么会只有失去没有得到?拜托,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所以,不是很仁慈么?只不过像我们这样四处穿梭的人比较辛苦。】她是这么说的,同时还转过身看向他眼睛俏皮一笑。
…………
“我没什么要逃避的。所有的原因只是战争结束了。”
“噢,你说道德?这与我的职业恐怕没有半分的关系。”
“我充当了一台相机,来去都对战争全无影响,何来良心谴责。”
桃城发现忍足的话开始明显地带刺,尽管一针见血但他有些反应不及。应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能给忍足带来影响的东西……他竟然脑海里一片空白,极力在忍足说话同时抽出一部分思考空间的同时,桃城觉得分外头疼。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角落里的琴盒,恍然想起那份忍足创作的《Ashes》。那大概是他现在唯一花费功夫的地方吧。灰烬。指的是什么呢?桃城绞尽脑汁地想着,与其说灰烬中蕴含了他的某些寄托,倒不如说忍足其人就给他一种灰烬的感觉;只是,这人真的燃烧过吗?
没有察觉的,忍足早已停下了话头,平淡地看着他。但桃城分明看见了一种被狩猎的探究。
“忍足先生,”桃城抬头,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单身?”
03
忍足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次画展。那时战争刚爆发不久。他站在画厅大堂的楼梯旁拐角处欣赏一幅画。非常平静的一幅画,一幅水彩。浅淡的颜色,安然的笔触。美丽的湖面波澜不惊,风吹过的周围,阳光穿过林间缝隙投影到岸边的金色。除了草地上一条延伸至湖的血迹,一切都显得太过温文。而那条血印黑的触目惊心。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别人靠近。一来这位置最容易被忽略,二来这幅画未免太过平凡。没有人从中感受到了震撼。
忍足也没有,但他在思索。
看了近30分钟,忍足提步离开。走前,一股子Elizabethan rose的完美前调飘进鼻翼。
待他转了一圈回到楼梯这边,他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那幅画前,慢慢显现出来的,一点点的甜和一点点的粉——木香和玫瑰——Elizabethan rose占满了他的思绪。那时候尚有几分风流游戏,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那女人抬眸看他,看得他心头一动。
不似她选用的香水,那女人有着一双娇柔妩媚的美目,阴气却不氤氲。看人时略低着头,眼神向上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是在宣告她的身份。她是猎人,美丽的猎人,狩猎;她是猎物,狡黠的猎物,等待猎人的怀抱然后亮出獠牙。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坚韧不拔的风度,明媚入骨。
一看便知道是极聪明的女子。
“你说她叫锦城千蓝?”
“是啊,巴塞罗那湖畔的日裔妖精。”
“我记得她,的确非常漂亮,叫人难忘。”
在忍足身边还毫不逊色的女人他大概只知道这一个。半生中桃城行走多国,美女见过不少,像这样自由的,诱人的,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也无怪乎忍足与她有一段故事。即使是蹩脚的剧本,上帝也一定要这两个人共演才不浪费。至于观众麽,他隐隐觉得他们的故事一定不会卖座。尽管跌宕窒人,但主人公身上有着浓重的死气。
那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的心在天上。
04
锦城千蓝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美女,她拥有大脑的同时还在努力地丢弃它。
锦城千蓝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女人,她的追求不是没有追求,而是一无所有。
【如果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一眨眼就从人生中逝去,那么一个人对这个世界,他的存在难道不是近似于零么。】她说。
有时她会拿一块巧克力给忍足咬一口,然后笑得不怀好意【从那个死相难看的女人口袋里拿来的战利品。染了血的味道在这乱世里是不是很甜?】
有时她洒脱得令人心惊。跑过枪林弹雨后大笑着跳起来抱住忍足【没有疏松多孔!你看我的身体是多么完整!】他无奈挑眉,锦城却突然安静下来,踮起脚尖把忍足耳边垂下的一点碎发挽好。【说真的,忍足,我头一次遇到你这么英俊的男人。】笑得非常绚烂,安静的绽放。
他们的每一天都很奢侈,所以要用比流失更快的速度去挥霍。
05
“她死了?”
“是的。”
“抱歉……”桃城勾起一个笑容,他努力地加深那种讽刺,他想要传递给眼前这个面冷心死的人“不过她一定成了你的作品,对吗?”
“当然。”从一开始忍足就意识到桃城豪爽的外表下同样有犀利的刺,偶尔能凭着本能杀伤对手。那称之为敏锐。
蜷缩着身体,眼角随着死亡的规律抽搐着的千蓝,美得惊心动魄。他下意识地近前一步,却被一个虚弱无力的手势挡住。忍足本就没想触碰她。直至今日忍足依旧能忆起当时的自己,并感同身受地代入——两人如出一辙的理智与决绝,是他丛生妒意和怒气;毫无由来,但极其撼动。
死亡的锦城
这会是非常美妙,美妙到让千蓝拊掌叫好的名字。
因此在千蓝最后一次嘴唇的翕动后,忍足打量着周围环境,计算着视角与冲动的调和比例,衬着漫天星光按下了快门。
【侑士,我的心在天上。】
尾声
他们之间一直在逃避,逃避发问,逃避解答。他们宁愿把对方想成一个投己所好的男人或者女人。
即使是在千蓝挑逗性质地展示她的迷人胴体时,他依旧能感应到她那双紫莹莹的眸子下隐晦的不安特质和自毁倾向。
他们是彼此绝望的向导。硬生生走出一条道,然后殊途同归。
桃城倏地站起身,离开桌旁,微眯着眼嗤气,随后扭头要走。
“桃城君——”忍足叫住他。
“什么。”他已经无力再用上扬的语调回应这个男人。森森的假面太刺眼了。
“不杀了我?”忍足再一次微笑起来,却让桃城怀念起他的严肃面容。
“与其给你一个痛快……
你不值得。
我原以为,我来杀的是个活人。”
桃城背影不见,小屋复回死寂时,忍足又想起当时给锦城拍照的自己,清晰地就像浮在空中另一个灵魂的窥视。如果先死的是自己,千蓝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不,不对。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她会怎样。
他到底是猜不透她的。
【侑士,我的心在天上。】
在天上撒一把灰,就化成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