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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
      最开始学音乐的不是我,而是肖南。
      他的手,天生是用来弹钢琴的,指节突出,大而修长。爸爸给他请了一个教音乐的先生。那先生长了长长一张青白的脸,原是个破落户,把家产败光以后,只剩下一手的好琴能用来糊口了。他大概觉得靠手艺吃饭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所以终日闷闷不乐,很少说话,我常常赖在他们上课的琴房里,他也不管。
      只有肖南会偶然回过头来,骂我:“阿同,滚一边去。”
      我不一定比肖南更有音乐天分,但我肯定比他更有兴趣。没有几天我就看明白了那些个弯弯曲曲的谱子,并且能准确地找出我想弹的音符。于是爸爸就让先生每次再多教半个课时,算是加了我这个学生。十岁的时候,我最爱干的事就是和肖南四手联弹那首 《啤酒桶波尔卡》。
      四合院里,在北平秋天明朗的午后,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琴房里。我们并肩坐着,肖南轻快地敲着琴键,我负责在适当的时候弹出滑稽的打击拟音。“嘣嘣,噔磴,卟——”。这个时候,肖南总是一边弹一边看着我“嗬嗬”地笑个不停。
      后来,我有时侯想,如果不是肖南迷上了其他东西的话,或许他会成为一个不错的钢琴师,和我在北平的旧宅里,平安地渡过一生。

      改变了肖南的东西,是文学。那时候,他大约十四五岁。最开始,他往家里带一些小本子,有旧的《新青年》,也有小说,象什么《为了奴隶的母亲》,《小说新编》。到后来,印刷的书变成了油印的小册子,还有英语的东西(我们上的圣心中学用英语讲授《圣经》,所以肖南已经可以不费力气地看原文了)。有时侯,他也自己写文章,翻译东西。他总是小心地把书和稿件藏在席子下面,不让家里人知道。但他从不避讳我,为了他的信任,我沾沾自喜。
      他经常和刘义勉等几个同学在一起扎堆,讨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德先生,赛先生,阶级,还有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叫卡尔。他们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我也就跟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因为义勉哥的父母比较开明,他们家的那个小洋楼就成了哥哥们聚会的最佳场所。
      绮真比我大两岁,已经十四了,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端了水果盘子,到刘义勉房里给我们打招呼。
      我知道肖南长得高大英俊,在学校里就常常有女生愣头愣脑地看他。不过,刘绮真让我格外不爽,因为肖南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笑。

      有一天,我和哥哥去刘义勉家,快到巷尾的时候,我停住了脚。
      “哥,” 我闷闷地说,“我不喜欢去刘义勉家,你们以后不能换个地方么?”
      “为什么?刘义勉怎么得罪你了?”
      “是绮真,……她看你的时候老是色色的。”我知道我又开始嘟嘴巴。
      肖南呵呵笑起来:“小毛头,你懂什么叫色色的?”
      他伸手去按门铃。
      我往后退了两步,拍手叫道:
      “洋妞,洋妞,打阳伞,戴洋帽。脖子扭三扭,□□也卖俏。”
      肖南立刻追来打我。
      门“吱呀”开了,刘绮真果然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才三月天,她就穿了洋红夹纱的旗袍,头发帘儿用火钩子烫弯了,蓬松松罩着一张小圆脸儿。
      “切。” 我呲鼻。
      “南哥哥,你又带你的小尾巴来了?” 绮真的声音娇滴滴地扎人耳朵。
      “讨厌! 你再说,我就不让我哥来你们家了,稀罕?” 我推着哥哥就上楼,不让他有搭讪的机会。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了“张文华”这个名字。
      我知道,在刘义勉家聚会的人里面,有一两个年龄大的是北大的学生。他们常常带来一些油印的小册子,那是个地下月刊——《赤月》。
      我和哥哥一上楼,就看见那个矮胖的北大学生张伟正布置什么。刘义勉探身给我们打招呼,张伟也露出特高兴的样子。
      “肖南,怎么才来,正等你呢。”
      “我爸今天出门特晚,好容易才溜出来。“
      “从下一期开始,你就要变成我们《赤月》的重要写手了。” 张伟说。
      哥哥立刻兴奋地坐过去。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流行的法兰西武侠小说《侠隐记》,翻看起来。
      “你年龄虽然小,但文笔犀利,思路清晰,是个好辩手。而且对当局的恶劣行径写得很有说服力。”
      “嗬,” 刘义勉嬉笑出来,“你也不看看他爸是干什么的。”
      张伟很有气势地一摆手,刘义勉伸伸舌头闭了嘴。
      “所以,我们决定,吸收你为我们杂志的正式编辑。”
      “真的?”
      我从侧面看着肖南。他的眼睛亮亮的,秀挺的眉毛微微挑起来,神采飞扬。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和《赤月》直接接触了,要格外小心。上个月,我们的印刷室就被搜——” 张伟突然顿住了,抬头看着坐在门口的我,“即便是李同,你也不能带他来编辑部。他年龄小,小心他会被你爸套出话来。”
      我紧张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肖南。
      “没关系,他是我从小培养的死党。” 肖南斜眼看我。
      “而且还能当个掩护。” 刘义勉也帮我说话。
      我一愣。隐隐约约的,一丝酸涩冒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真的。每逢爸爸问起我们去哪儿了,哥哥就会胡乱编个理由,“我和阿同去打球了”,或者“阿同让我带他去天桥”。那种时候,我就在旁边猛点头,看也不敢看肖南。
      我讨厌撒谎,因为我总是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让自己心神不安。可是,我也知道,肖南的事不一样。
      张伟勉强点点头,继续派任务。
      “以后,你要和我们主编张文华直接联系了,他也是我们社会科学研究会最早的成员之一。你去找他的时候,千万要小心,那儿是我们几乎仅存的联络点了。而且要尽量少去,如果有太多进步青年去找他的话,他那里也会受到怀疑的。”
      “-----。” 肖南皱着眉头,苦苦思量。
      “让李同去帮你送稿子!” 刘义勉突然说。
      “不行!” 肖南生气。
      “太危险了。” 不记得是谁说了这句话。
      “他年龄小,又象个人畜无害的小少爷。没有人会怀疑他的。” 刘义勉不放弃。
      肖南扭头看着我。
      我知道刘义勉说的有道理。我虽然十二岁了,可是个子小小的,白白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穿个格子呢的小西装,打死都不象个危及政府的家伙。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第二次,我心里难过起来。
      我等着肖南回答。
      肖南盯着我,不说话。
      肖南为什么不说话?他不是从不让我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吗?
      事实上,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去帮他做这件事。可是那天,我心里却执拗地想听他说:“不行。”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为大局着想,肖南。” 张伟也同意了。
      “——”
      那天,他终究没有回答。
      我心里的那点酸痛悄悄地蔓延开来,却丢了手里的书,抢在阿南前面大声道:
      “只要能帮你们忙,我愿意。”

      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了。可是我却感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在家里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再亲切地抚着我的脑袋问我一天的行程,也很少过问肖南的成绩了。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我不知道如果他晓得了我和肖南的秘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们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险,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大部分时候,和肖南在一起的快乐让我忘记了这些疑虑,我们两个忙忙碌碌、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他们所谓的“事业”。
      是的,那段时光里,我和哥哥都醉心于革命。革命,对于十六岁的肖南来说,是一个崇高的游戏,可以让他放弃一切;对于我来说,则是用来黏住阿南的工具。

      北大在沙滩红楼,离着景山没有多远。红楼北面是个小广场,每次学生闹事儿都是从那儿起头儿。象大多数北大学生一样,张文华也住在校外,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坐着黄包车,经过一小片荒地,到马神庙西斋的那个小楼去。是西式的两层,楼下住着同情革命的方教授一家,上面多出来的阁楼则租给了张文华,那儿,就是《赤月》的编辑部。
      张文华是个面色青黄的青年,目光炯炯,常常在黑黄的牙齿间咬半截熄灭了的纸烟。我说不上喜欢他,同为革命同志,他看起来远没有肖南明朗。我一般会在他那里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他就会把一沓稿纸放在我的书包里,有时是修改后的稿件,有时是新一期《赤月》的小样。
      游戏越来越新鲜有趣,为了躲开爸爸,我和阿南在堂屋边墙的角落里掏松了一块青砖,把青砖里面敲去一半,再用镐头把墙里面掏出个坑来,把剩下的斑块砖皮放回去,外面丝毫看不出端倪,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神秘的藏宝匣。
      爸爸在家的话,我就先把稿子藏到我们的秘密宝库去,然后安安心心地去到堂屋里缠姆妈,或者找秀明来欺负。肖南自会在放学以后取东西。
      每当我从北大回来,肖南都激动不已。他常常兴奋地挠乱我的头发,揪我的耳朵,然后就跑进自己的房间,坐在灯光下,凝神改稿。桔红色的灯光调和了他麦色的皮肤,在容长的脸上打下柔韧的光影。我则在肖南身后吹爸爸新买给我的萨克斯管,反正他从小就习惯了我制造的噪音。
      对于他做的事,我没有兴趣,我关心的只是肖南。
      还有就是,我对意外没有准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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