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歌》花满筛

64、第六十四章

　　确实，今天前无的运气不如程翊。
　　作为一个杀手，前无只是执行者，与被杀的人没有个人恩怨，但被杀的人或者其亲友往往会把仇恨放在动手的人身上。今天前无去见的是他的一个仇人，也是当年年轻做事不够周全留下的麻烦。
　　十年前中原地区闹旱灾，饿死很多人，也出了些杀人抢劫的强盗，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悍匪姚大力，其人残暴，每次行凶都是灭门之举，前无被季平常安排去除了这个祸害。姚大力行踪不定，人也极为谨慎，前无的行动过程颇为周折，但最后这强盗终究还是毙命于前无手下。清理现场时，衣柜里冲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赤手空拳地要和前无拼命，这孩子就是姚大力的亲弟弟姚旭。对前无而言，除了任务目标之外，如无必要，他绝不会多杀一个。当时姚旭疯狂地质问：“为什么要杀我哥哥？”前无回答说：“因为姚大力杀人抢劫。”姚旭哭喊道：“哥哥不抢我们就要饿死了，难道我们就应该死吗？”前无反问道：“难道被他杀的人就该死吗？”姚旭瞪着前无说：“你就有资格判定谁应该死吗？你不过也是靠着武力强大杀人而已。哥哥说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我们只是为了活着，并没有错。”前无冷笑：“判定生死的是因果，不是我，我杀人从不为自己。你说这世道不好，确实，天灾人祸造就了这人间地狱，公理正义式微，是非善恶混淆，有些人就随波逐流变成了恶鬼，但也总有人不愿就此沉沦想要改变这世道。你们是哪种？”姚旭喊道：“我们是哪种用你管吗？”前无冷笑：“你们遇到我了，你们没得选。”姚旭终究是孩子，被前无怼得没话说，便更加恶狠狠地盯着前无。前无不想再纠缠，随口说了句“不服可以随时来找我”，留下名字便离开了。
　　天大地大，满世界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何其困难，所以，前无说让姚旭来找他，本就是句空话，不过是看他年纪小，给他个念想，让他活下去。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前无的预料。其实从俩人的对话就能看出，姚旭勇气可嘉、逻辑清楚，他葬了哥哥之后一个人辗转南北，机缘巧合入了中原某军阀的少年营，几年之后便成长为了军阀手下的得力干将。他在与日军的一次遭遇战中与上司一起被捕，前无受托营救他上司的时候顺便也救了他。渡劫的刀光闪过，姚旭一下便认出了当年杀死自己哥哥的人，但当年他放过了自己，如今又救了自己，这恩怨已然扯不清了。如果不是姚旭旧事重提，前无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但如今看他长大了许多也没走上邪路，前无很有几分欣慰。长大的姚旭反思自己哥哥当年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伤天理，但别人可以这么说，他不能，无论姚大力对别人犯下什么样的罪过，姚旭却永远亏欠哥哥的养育之恩，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自己，哥哥很可能不会走上那条绝路。恩归恩，仇归仇，前无仍是那句“不服可以随时来找我”，只不过这次姚旭记得问前无要了一个寻他的方式。这方式自然是不能直接寻到前无，只不过，前无可以通过信息传递收到姚旭的消息，他可以决定见或者不见。
　　此后的几年，他每年都会给姚旭一两次见面报仇的机会，姚旭想尽办法，无论是赤手空拳、冷热兵器，甚至毒药、暗器都用上，终归每次都惨败而归。他也不气馁，回去加强训练隔年再战。除了上海码头爆炸那年前无没有赴约，几乎每年他们都要打一场。今年赶上前无在南京，姚旭居然也在，两人约在护城河旁。这次姚旭又改了策略，打不过便假意投河自杀，前无下去捞他，姚旭便打算在水里用自己苦练的水下闭气功夫牵制前无，只不过他没想到这方面前无毫不逊色，所以姚旭计划再次落空。前无离开河边的时候，姚旭还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吐着肚子里的河水。

　　前无腰间的伤一直没有大好，中间又打过几次架，仗着底子好还能撑。刀光剑影的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格外平淡，程翊耐心地听着前无跟他聊与姚旭的恩怨，看他把杯子里水喝完又给倒满，他问前无：“你这样的仇家不多吧？”前无摇头，“只此一个已经让我引以为戒，此后都不会再自找麻烦。”程翊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姚旭我也有所耳闻，似乎是晋中军阀吴南天的手下，前些日子的会议吴南天也来参加了。”
　　前无看着程翊笑了笑，因为脸上的疤痕，这笑容略显妖异，但目光是清亮温柔的：“我初见姚旭时他十一二岁，当年我在锁岚山遇到你，你也是这个年纪。不过那时你已经可以说出‘如果世界颠倒了就要摆正它’这样的话，少年人本该如此。”这突然的夸赞让程翊有点迷茫，程翊摸了摸前无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些。如果不是发烧说胡话，那大概就是嘲笑了。少年时的豪言壮语，现在看来天真得感人。如今别说改变世界了，连家国都山河日下，程翊觉得自己能做的微乎其微，“你是在笑我当初大言不惭，如今一事无成吗？”
　　前无看程翊神情黯淡下来，知道他会错了意，便挣脱了被子搂过程翊的肩膀拍着哄上两句，“哪能呢？你想多了。我是说若人人都能这么想，这世道不就有救了。”程翊指着窗台上的盆景，“若是一棵花从根上开始生病了，那么无论是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捉几只蚜虫，都于事无补。如今国家就像一盆病而不自知的花，外界声称有救国方案的社会组织少说也有二百个，都像拿着药方跃跃欲试的大夫，可目前日本人如同成灾的蝗虫，步步蚕食，眼看家国失落大半，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驱赶外来之敌，先保命再治病。”前无摇摇头：“话虽如此，你们军事上除了全线退让，还没有过什么像样的对抗呢？”程翊看着前无的眼睛说道：“很快，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前无额头微汗，脸色好了很多。程翊趁着俩人靠得近，抬手撩起前无衣角，看着腰间那块叠在烧伤疤痕之上的枪伤疤痕，问道：“你身体这么弱，是不是枪伤还没好透？”前无翻了个白眼，搂着程翊的左手突然绕到身前扣住程翊的脖子将他按在床上，佯怒问道：“说谁身体弱？”他没用几分力气，但程翊因为没留神脑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被子上，瞬间有点晕。
　　程翊无奈地抱怨：“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动手？”
　　前无仍是不依不饶：“说谁身体弱？不服起来打一架。”
　　“我弱，我服，看在我舍命过来给您送东西的份上饶了我可行？”程翊挣扎着抬手指了指桌子上包装精致的盒子。
　　什么东西对前无而言都可有可无，所以他对盒子里是啥兴趣不大，但东西是程翊送的，他不愿拒绝这份心意。于是他抓着着程翊的衣襟把他拎起来，“拿过来我看看。”
　　盒子里是把手/枪和十几发子弹，手枪程翊找人改过。前无拿在手里试了试，不轻不重，很趁手。前无习惯用刀，但杀手的身份要求他拥有全面的技能，当然他也不排斥用手枪，只是工具而已。程翊指导前无枪法时就想着要帮他弄一只好用的手/枪，回到南京就着手办这件事，改枪的图纸便是他亲自画的。程翊想着要趁前无还在南京时亲手送给他，紧赶慢赶，近期终于完工。
　　“谢啦。”前无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扬起的嘴角还是让程翊心底柔软而满足。
　　“不客气。”程翊接着说道：“不过呢，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事儿也是程翊刚刚意识到的。他认为自己跟前无的联系一直以来都是靠缘分，这么多年没断了全仗天意。这种随时都会失散，再见不知何年的惶惶不定一直是程翊的痛处。可是如今他发现，连姚旭都知道如何给前无通消息，他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些年过得未免也太亏了。
　　“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个可以与你取得联系的方式？”程翊小心地问道，甚至带着几分委屈。
　　“可以。”前无毫不迟疑地回答。“最简单的就是你留信给我们联络处的人，他们自然会通过挑灯社的信息网传达给我，事有缓急，传达速度也有快慢，这样可行？其他还有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空地址邮寄这些，都是你们情报工作常用的手段。”
　　程翊又细细地问了详细的做法，最后感叹道：“早知如此，我们怎么会一次次失联呢？”
　　“失联？”前无说道：“哪有失联？”
　　程翊看着前无，忽然就明白了。前无背靠挑灯社，什么样的信息得不到呢，他若是想了解自己的动向，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他若是想和自己联系，自然不费力气，可他没这么做。
　　“是我单方面的失联。”程翊笑笑不再说话。如今他即便知道了与前无联系的方式，也仍是单方面的，他发出信息，前无可以收到，却未必回复。这跟失联，区别似乎不大。
　　程翊的情绪那么明显，前无觉得周围的空气立时染上了苦涩的味道。他不主动联系程翊，是他对生命的认知决定的交往方式，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他不愿看程翊如此失落。他试图讲道理：“戍宁，其实一切随缘最简单，你我各行其是，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何必平添牵扯……”程翊根本没听前无在说什么，他心中的不平几乎压抑不住。如果前无明明知道他过去几年的疯狂寻找，为什么不肯给他些消息，在前无看来，他的痛苦就是如此的无足轻重吗？又或者那些年前无根本就没想要过问他的情况，他懒得去看自己一眼、去问一句，就像对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所以结论就是，如果他什么都知道，那就是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他全然不在意自己。

　　之前程翊总觉得，无论怎样，前无只要活着就好，但此刻，一种叫委屈的情绪实实在在地塞满了他的胸腔。
　　程翊抓住前无的肩膀，严肃地说道：“前无，你先别跟我扯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我只问你，上海码头爆炸之后到我们石楼镇相遇之前，你有去了解过我的情况吗？”
　　前无感觉出他手上重重的力道，面对翻起的旧账，只好回答：“跟社里信息部的人问过几次，师父也跟我提过。”
　　“所以呢，你得到信息是什么？”
　　“知道爆炸后你寻过我几次，后来便回归正常了，忙时四处剿匪平乱，闲时练兵练字，偶尔流连歌厅舞楼，时常饮酒宴会，就这些。”
　　程翊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就这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挑灯社给你的消息？”
　　前无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程翊哭笑不得，不由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伪装得太好了？表面看起来，挑灯社的信息也没什么问题。他看上去确实就是人家描述的那样，好像那次爆炸对他没有大影响，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谁能知道他酒会宴饮是为了跟人打听线索，剿匪平乱是去当地查访信息，写字抽烟都是在发泄情绪，是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内心经历的崩塌和重建，或许朱泽知道一点，可他也没机会告诉挑灯社的人。
　　“倒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就是太表面了。”程翊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既然如此，那我……原谅你。”
　　前无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拍掉他的手：“随便你。”

　　程翊觉得自己刚才一时间钻了牛角尖，却也很快就转过弯来。他不屈不挠地再次跟前无提出要求：“既然你已经给了我联系的方式，我保证不会轻易打扰你，你也要答应我，每次都要给我回复，别让我单方面失联。”
　　前无手里摆弄着手枪，看都不看程翊，随口应道：“行。”
　　能获得与前无稳定的联系，不再轻易失散，这对程翊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这喜悦挂在他眼角眉梢，经由眼神儿扑到前无脸上。前无眼看着程翊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出言嘲讽：“社里信息部的人说，程翊是个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来他们的情报有问题。”程翊笑着附和道：“有问题，确实有问题。”前无则一边嫌弃一边又无奈地陪他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