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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颜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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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世间娶了一个妻子,叫唐宁。
她长得很美,至少在我眼中,她足以让天地失色。
记得初次见她,她还未及笄,她爹是我爹的世交,那日我借口去如厕,从沉闷的正厅逃一般的躲到了院子。
正是桃花盛开的深春,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秋千中摇摇晃晃,豆蔻模样,娇小可人。
她见到我来,匆匆起身离开,想躲进屋。鬼使神差地,我抵住她欲关起的门,问道:“为何一见我就躲?”
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我家?”
我玩性大增,坏坏地勾起唇:“姑娘难道不知近日间采花贼猖狂么?”
“我,我不知……”她眼中尽显惊恐,用力想把门关起,怎奈力气抵不过我,干脆松手,我一个没抓稳就向后倒去。
她看准时机就将门关了起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好一会,她试探着开口:“那个,采、采花贼公子,你没事吧?”
我哑然失笑,哪家的小姐会担心一个采花贼的安危?
我说我刚刚说的话全是逗你玩的,我爹是你爹的世交。
她却不肯再开门,如同惊慌失措的小鹿般,却一下下撞在了我的心上。
一年后,我请求我爹,上门提亲。
成亲之夜,我挑开她的红盖头,见她羞红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诱人。她看见我,小嘴一张惊讶的叫道:“采、采花贼!”我轻轻捂住她的嘴,“现在得叫夫君。”
“我嫁的是吴家二少爷,吴长云。”她掰开我的手争辩道。
“吴长云,字言德,”我笑道,“正是在下。”
小脸越是发红,她推开我娇嗔道:“你、你不知羞。”
罗帐解下我含住她丰盈的耳垂,一夜缠绵。
秋天,我在书房看书,她坐在我身旁,抽出一本纳兰词,念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说罢,自己脸就红了。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我接道,眯起眼笑望进她的眼底,“夫人如此想,为夫甚为欣慰。”
她小脚一踱向我一瞪,便起身推门离去。
第二年我进京赶考,出发前她连夜为我缝制过冬的棉衣,常常是我微微转醒之际,她还在微弱的灯光中继续。
翌日我看着她娇嫩的小手上扎满了针眼,心疼不已。
“这种东西出去买不就好了。”
她却摇头,“不好,你看谁家的裁缝会帮你添上这么多的棉絮。”想了想,又说,“说不定还给你夹点稻草。”
我向她的小嘴上亲了一口,她便一言不发了,羞得转过身不理我。
临走前她随我娘一起送我,那天风很大,她却坚持跟来,轻声问道:“我可以与你一起去吗?”
我哭笑不得,“你说哪个人上京还带着自家夫人的?”她却一副欲哭的表情,眼眶都红了。
我摸摸她的发,“放心,我去去就回,乖乖在家等我。”
“若你在他乡结识了其他女子怎么办?”她咬唇问我。
“夫君纳妾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故意说道。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我就红杏出墙。”
我失笑,“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一点也不知羞?”
“吴家的!”她理直气壮地答道。
两个月过后,她为我写来家信,说她被诊出她怀孕了,言语中充满幸福语调。我也欢喜得不得了,成亲三个年头,我终于可以做爹了。
几乎是一气呵成,我高中进士,皇上也对我青眼有加,欲将其八公主下嫁于我。
“谢皇上的好意,只是拙劣有孕在身,不宜娶亲。”我弯腰答道。
他坐在龙椅之上,神情皆是惋惜之色。
衣锦还乡之际,家信传来,一个消息如惊天霹雳般将我砸的昏昏沉沉。
孩子掉了,唐宁危在旦夕。
什么轿子什么风光我都不要了,一匹快马,我一人马不停蹄赶到家中,她苍白地躺在床上,见我回来,才无力地一笑,“夫君,孩子没了。”
随后一边流泪一边向我说话,我身着内衫静静拥着她,却不敢用力,怕她一碰就碎了。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随娘逛院子的时候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便摔进了池里。”她流泪,“怕是再晚一些,我都看不见你了。”
“孩子很乖,时不时会踢我一下,夫君,它在我的肚子里,才那么小。”哭的又凶了,“才那么小,就没了。都怪他娘,那么不小心,那么蠢……”
我安慰她,“孩子没了,我们再生一个。”
“夫君,你再娶一个吧,”她艰难地摇摇头,“我怕是熬不过去了。”
她总是那么懂事,那么让人疼惜。
我忍住眼泪,“瞎说,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未来呢,”屏住哽咽,“我们会有好多好多个孩子。”
她笑了,眼睛一闭,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我时常为她摘下一朵桃花,别在她的发间。人面桃花相印红,简直美极了。
大夫说以她的身子是不能再有身孕了,我瞒住了她却没有瞒住我娘,我娘隔三差五地怂恿我休妻重新娶,直至我二娘与大哥也来规劝,我终于翻脸。
“当初二夫人怀有身孕陪您小逛时,是谁亲手推掉了她的亲孙。”我一字一句说道,狠狠盯住娘亲渐渐发白的脸,“你怎么狠得下心,宁儿她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
“云儿,你、你竟然怀疑你娘亲……”她扶住自己,声音忍不住地发颤。
“娘亲,您为了云儿能攀上今朝珍贵的八公主,下的狠心可真不小啊。”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我最爱的宁儿,竟被我自己毁了。
“夫君,”夜晚,她扶住我的手,“莫叫娘再生气了,你重新娶一个吧。”
我唔了一声,“你红杏出墙怎么办?”
她扭捏了一下,“那、那是逗你玩的,我保证不红杏出墙。”一下子就流泪了。我抱住她,“夫人,为夫甚为心寒。”
“……我知道我的身子还是不行了,莫让娘再伤心了。”
我看着她,说,“好。”
这一声好,痛得我撕心裂肺,她的小脸也一下子白了。
又是一年秋天,我娶了当朝八公主邱珊,唐宁病危,她临死前,我流泪不止,约定道:“三生石畔,彼岸花开,等我,莫忘。”
我永远都忘不了,也不明白她死前,为什么还笑得那么满足。
“夫君,唐宁此生无憾了。”
邱珊为人城府极深,称下人一时失手,将她的小院及其房子烧得一干二净,这个女人,争强好胜,跟死人也要争。
唐家家道中落,我们吴家却袖手旁观,真是好一个世交,好一个亲家!
吴家地位节节高升,可是一闭眼我总会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她一跺脚,她害羞的表情,她的温柔体贴。
她还为我连夜缝制棉衣,加了好多好多棉絮。
可我却这样对她。
一天邱珊缠着我去戏院,说要看那个七仙女,公主的面子大,我便陪着她。半路轿子停下了,我问家丁怎么了,说那个原本风光的唐老爷死在了路中间,人群围在那里,过不去。
我微微抬眸,“厚葬。”
邱珊看了我一眼,略微古怪的神色。
夜晚我在书房看书,听见鞭打的声音从后门外传来。我一推门,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只见唐老爷的尸首被鞭打的面目全非。
他是我妻唐宁的爹啊,我的老丈人。
心下了然,是邱珊下的命令。
我在他面前下跪重重磕了几个头,我没有好好保护他的女儿,也保护不了他,实在称不上什么好夫婿,好女婿。
几个家丁看我这样,没有继续鞭打下去,我塞给他们几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安葬他。
之后我便一病不起,邱珊在我面前一直哭一直哭,我却看不到一丝真情。
宁儿,为夫好想你,却又不敢再见你,你会不会怪我?
你一定很怪我吧,我可不可以不去赴那个约?我只想在远处好好地看着你。
三年后,我死于肺痨。
死后,我在奈何桥前远远的就看到了你,你说你在等你的夫君。于是我恳求鬼卒们让我留下,我想陪着你,却没有脸面见你。
就叫我无颜吧,我就会永远记得我的罪过。
戴上面具我只是一个小鬼卒,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魂魄,但是我知道,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唐宁,当世界如此肮脏不堪时,你却总是那么干净透彻,我都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你却依旧没有变。
你说你叫做莫忘,我说我叫做无颜。
而生前,唐宁毁于吴长云。我万万没有想到,死后,莫忘会毁于无颜。
我毁了你两次。
当我看见你含着泪从奈何桥上望着我时,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虽然它早已经停止了,从我死去的那一刹,或是你死去的那一刹。
我看见那鲜红如血的彼岸花一瞬凋零,就如你的芳华。
你说得对,我对不住你,我一次又一次地负了你。
孟婆抬起眼看我,“原来你就是她的宝贝夫婿。”随后盛了一碗汤端放在我面前。“要喝一碗汤吗?还是去投胎吧,否则就要等她一千年。”
我苦笑,重新戴上鬼面。“她都等了我那么久了,等她千年又如何呢。”
无论是唐宁还是莫忘,都是你。
除了你,再没人如此爱我。
彼岸花光光的枝桠微微摇晃,仿佛等待着下一次的花开,亦仿佛等着那如花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