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恩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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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灵山之中，层岩之下，不见天光，不晓雨露，无知无觉地度过了难以估算的岁月。直到有一天，顶上的巨石突然裂开一道罅隙，泉水与天光一道从上面灌注下来，我茫然地睁开了眼，却见一只手从那漏着光线水滴的缝隙里伸进来，一把抓住我捞了上去，我只来得及看见我那受了惊吓的姐妹，迅速地化形遁去。
“找到了！”手的主人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欢欣雀跃，然后我听见他似是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两根手指在我头顶上一弹，我刚凝聚起来的神识便飘然离体，随风远去了。
之后我不断附着于各种奇花异兽之上，不时吸收一点微小的精气，随着灵识渐开，多少理会了一些因果。
我本是得天地造化而生的先天异宝阴阳紫阕，却在神识初启的瞬间被人夺了本体，落得个魂魄无依的下场。
我也曾想着要去夺回本体，却不知要如何寻找，就算找到了也不知如何动手，不觉光阴似箭，这种无根之木的日子虽然不太稳当，过惯了也就死了心。
那天在一株灵草的叶片下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周遭的景物都在动。
——真倒霉，又被采药人带了出来！
类似经验已经有过好几次，最惊悚的莫过于睡下去前窝的还是只活蹦乱跳的狐狸，睡醒过来却变成了毛皮围脖——
我沿着篮子提手滑到采药人手边，暗自欢喜：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宿主啊，可惜是个人……不过他的灵气实在充沛，就当意外的一餐大补也很好呢……就是阴阳两气失衡得厉害了点……
正胡思乱想着准备下嘴的当口，却猛发现对方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
“哟，哪来的小家伙？”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吓自己。”我使劲宽慰自己，“他看不见我的……”
“对啊对啊，我当然看不见你，我这不自言自语呢呵呵呵——”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以前就难得有人觉察到我，更没有发现之后还这么开心的，这个人八成是传说中喜欢用魑魅炼丹制符的恶道，这下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眼看着那人伸过手来，屈起两指作出一个弹指的动作，一瞬间经年之前的情景突然闪回眼前，我心中微苦：果真是冤家路窄。
指力临身之际，我闭了眼抱头大叫——
“你这杀千刀的恶道！我日后做鬼也不饶了你啊啊啊！！！！！”
四下里半晌没动静，我忐忑抬眼，却见那恶人别过脸无声大笑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顺过气来，又是咳又是笑地说：“你本来就是鬼了，打算怎么不饶我？还杀千刀——你是骂街的泼妇吗？”
我脸皮一时有些紧，这话是我跟着狐皮围脖呆在一个女子颈上时听到的，当时有个大婶冲着女子和她身边的男人戟指痛骂，词句精彩滔滔不绝毫不重样，我听着很有些佩服，所以也记住了几句，哪知今天竟被嘲笑，不由有些悻悻然，嗑巴了好一会才想起向这恶道讨要原身。
“这样啊，真是对不住，我已经用掉了。”
“没见过做强盗还做得这么理直气壮的，真不知修的是哪门道！”
“我早已不修什么道了……当初我寻阳蕨，只因至亲身染沉疴，非此不可。就如狐猎山兔，是为果腹，难道你要与他分说杀生业重，不如饿死了清白么？你问我，我便告诉你已经用掉了，所以没办法还你，如果你是为了让我赔不是，我也说了。还有，你真的见过强盗吗？”
“才说一句就倒出这么一箩筐教训来，我说不过你。可我们本是天地之精生成的根骨，本来只要时日届满就可成仙身，你坏了我不易之基，只道句轻飘飘的不是就想扯平？”
“这却是你太没道理了，”他微微一笑，辩解道：“我夺你原身，确是坏了你的修行根基，然而若非我掘开封石，你至今也还是灵识未开的一段呆木愚石，有何修行可说？”
“你……难道我还要感谢你吗？”
“不必这么客气。还有其他问题么？”他十分无耻地接口。
“没有了，告辞。”心里也不算十分失望，我本体被夺已有许多时候，也常猜忖被人炮制的手段，炖汤也好炼药也罢都早已渣也不剩，如今只是预料的事情成为定案而已，往后也不是没有希望修得鬼仙之体，只要……
“等一下。”……只要我现在能安全脱身。
我哭丧着脸转回去，恶道招手让我走近些。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东西就权作赔礼吧。”他伸手照我脸上一拍，我顿觉如入冰窖，霎时便失了神志。
再睁开眼时已处身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屋子里，那个人拿着一只小弹弓坐在一边，用锉刀慢慢锉掉把手上的凸起。
我走到他跟前，直等到他将弹弓打磨光滑，收进怀里，这才抬起脸向我笑了一笑：
“这个新的身体感觉如何？”
我检视自身，生铁组接的关节，皮筋束带，脸部是用软木雕成的孩童面目，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居然有类似于肌肤的触感。我曾听闻人间流传有偃师的技艺，可以以木石作牛马禽鱼之形，驱动之时有如活物。
只是我这么个孤魂，栖在其中也不过徒具表象，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在这具傀儡里放了百余道封灵之咒，你寄于其上，就不必担心精魂逸散之事。”
我一呆，果然发觉灵气只在傀儡体内游转，不再被外界引散。一时欣喜若狂，满地奔跑起来。
“活动圆转，果真不错，现在你去把这些柴都劈了吧。”那个人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一愣，正想说话时，身体已自己走到柴堆边提起了斧头。
那个混蛋再次出现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四下里踱了几步，啧啧称赞：“不错不错，比起魁召干的活来也不算差得太多。”
我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既然那个什么糟干得好，干嘛偏要我来劈？”
“你一点都不好奇么？为什么自己会听我的话行动？”
“有什么好奇怪的？天底下爱玩符鬼的妖道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好啦好啦，生什么气呀。”他在我旁边坐下，将手炉搁在膝上，开始检视我的双手。我这才注意到，手炉之外，他居然还披了件厚厚的毛绒大氅——这才刚入秋的天候呢！
“你很冷么？”我推了他一把。
“别闹，你瞧这都画歪了。”他低着头，食指不知沾着什么，在木质表面上涂些鬼画符样的东西，过了一会，他长叹了一口气，拍拍手站起来，抱着手炉走了出去。
我呆呆看着被他摆弄过的腕部，刚刚画的符文已经消失，先前被斧头木刺磨坏的裂口也都没有了。
“喂，你——”
“啊！我忘记说了，”他回过头来向我一笑。“今晚你就呆在这里吧，明天早上记得把门外那口缸的水挑满啦。”
“……”
就此开始了给妖道打杂的生涯：翻完地挖笋，挖了笋劈柴，劈好柴扫地，扫干净了就修修陷阱敲敲松塔什么的，反正永远有事干，那妖道总能掐准了我刚要休息的当口冒出来：“小鬼啊，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干点零活吧。”
我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也无法离开这个山头，回想起之前四处飘游的时光，才晓得那些日子何其自在快活，纵然每每灵气逸散时总要担忧着不知何时就要魂飞魄散，却也强过神魂被拘禁在这个傀儡里任人驱使。
越想越是委曲，我坐在空水缸里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外面有人往缸壁上敲了两下，震得缸里面好一阵嗡嗡响。
“哭什么？你又没有眼泪可以流，坐在缸底干嚎算哪门子趣味？”
我大怒，一脚踹在缸壁上，耳边又是一阵回响轰得我发昏，妖道眯着眼看了我半晌，伸手把我拎了出来。
“行了行了，快些把水缸洗干净了过来，我就在屋里等你。”
他有些不耐烦似地拍了拍缸身，径自往杂物房里去了。
我进去时日头已开始偏西，却见那妖道在一块毛皮褥子上盘膝端坐，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无聊地拨拉一边的火盆。他似乎特别畏寒，入了夜就难得出现，出现了也是包得严严实实，坐久一点就要升火取暖。最奇怪的是他若呆在左近，竟真的有些四下生寒的感觉。
我见妖道半天都不出定，不由得恶念暗生，索性就这么把火拨散了，冻他个七晕八素，若他追究再抵赖好了……
“再拨火就散了。”才一动念，手上就被妖道横里拍了一爪子。“你在这边也盘桓了好些日子，等会我打开咒法，你便离山去吧。”
“当啷”一声，火钳顺势跌落到地上。
他麻利地把我扯过去开始涂起鬼画符来——这是每日必行的功课，妖道说他早年曾学过一套附生诀，正好拿我练练手，练好了是我的造化，练不好那是天意。
天意叫我死都死了还不死透没死透还犯到妖道手里，现在他练腻了想让我自生自灭了吗？
回想起先前那些朝不保夕的时日，眼下虽然天天都被支使着做这做那，却也算得安稳，好过天天四处找宿主不知多少……越想越是伤心，不由得掉下泪来。
“真是爱哭，女孩子似的！”妖道将一面铜镜塞到我跟前，镜里一个孩童红着眼框，一颗泪珠挂在下巴边上。
我捧着铜镜呆立着，生恐一动弹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妖道却没这想法，劈手就把镜子夺了去。
“好了好了，你离了我这地爱看多久看多久，我还有东西要交待你。”
一边说一边翻出几个小物件来。“这是遁符，遇险时可以借此遁离，想必也用不着我教你。”
“这片玉只要你随时带在身上，一般的修道之士就不会发觉你身上没有生人气。”
“最后这个，是可以瞬间解开我设在这个形体上的所有禁制的符令，若是遇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脱身的难关，便祭出来，脱了这个身体逃走吧。”
他取出一个丝囊将玉片符令全部放了进去，用一根红丝线穿好了系在我颈上，打结时指尖触到后颈处，把我冷得哆嗦了一下。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妖道就跑来拎了我往山下丢，一边还抱怨说我怎么不早点走还要劳动他老人家亲自送，听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先前是谁让我把那一大筐子干菜都晾完才能走的……虽然我昨天是晾得比较慢，但那绝对不是我故意磨蹭着拖时间，我只是有些舍不得这住了那么久的屋子，就算那只是杂物房……而且谁知道这妖道的手艺靠不靠得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小鬼你以后可得勤加修行，这个宿体上的术法全靠你自身的灵力支持，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可要怪自己不用功。”
我翻了翻白眼：“你抢了我的真身，然后赔我个假壳子，最后跟我说我们两清了，假壳子坏了那是我自己的毛病，真是了不起。”
“既然知道是被抢，哪还有找赔的？或者我前世本是因你绝命的山中草木，故而有此一报吧。”一边说一边还无赖地对我霎了霎眼睛，“不过——”
“什么？”
“若能得万年灵玉为胎，找个地气旺盛处聚敛精气，修上百十年，就可以重育形体。”
“说得轻巧，万年玉胎、无人抢占的灵山宝地，哪是说有就有的！”
“昆仑地脉灵气极盛，多生灵石异草，我给你的那块玉也是采自山上一处地穴，地点我可以画图给你看，再借你一道剑符，送你去那里寻找合适的玉胎，可好？”
我连忙掏出他给我的玉片细看，果真是隐隐有气脉流动，若再生个几百年，必成奇珍。但如今也只能当件涤除妖氛的祛邪之物罢了，当真可惜至极。
我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他摇了摇头，“我得此石本是偶然，做了一块环佩之后又刚巧剩这么一小片便宜你，再养上三五百年固然是好，我却也没命去使。”
“那么说还有一块大的喽？”我不由有些垂涎。
“是送人的，不然哪来这块脚料给你？”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
“帝女翡翠的脚料……哼，你还真大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其实也不值什么。”
“……多谢。”
“不必，以后你莫要向他人提起我就行了。”
“我才不去跟人说话呢！”
“好好，我不管你去不去跟人说话，你只要一个字都别说到我就可以。”
“哼，定是你早先为非作歹，满手血债，怕苦主找你寻仇，才要这般神神秘秘！果然不是好人。”
“正是正是，我当年为非作歹满手血债，如今恩怨难了，深恐仇家上门祸及幼子，还望您大人大量答允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弯起嘴角笑着，晨曦斜映在他侧脸上，我呆了一呆，居然觉得十分好看，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好”。
山道边上，我拉住妖道正要把我往法阵里推的手，非常诚恳地向他道谢。不管怎么说，如果我遇上的是别的修道人，也许早就灰飞烟灭了。
“知道了，去吧去吧。”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转身就要往回走。
“哎！等等，你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
“没有没有，再见。”
我拉着他的手不放，反正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他。
他皱起眉看着我，我仍然拉着他，最后他摇了摇头，问我：
“果然要谢？”
我使劲点头。
“好，你若是到了昆仑……”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接上去说：“或者有机会遇到一个人。”
“谁？”
他返身走开，再回到我这里时手上多了一柄剑。
那柄剑无鞘，他用一块毛皮垫着，就这么捧在手上给我看，剑身隐泛青光，寒意森森，我不由得退了半步。
“那个人也有一柄剑，与这把刚好相反，其性为日为火，剑主身上也有相同的气息，你若是见到，一定可以当即认出。”
“你要找人，为什么不说他的姓名样貌，只讲些什么火啊气的，古里古怪……”
“我不告诉你名字，是因为你若想只以姓名什么的找到他，只怕不易。你若遇到了，就转告他……”
“凤凰已去梧桐老，我亦已无缘与他生见，当于奈何桥头，候他来销此积年之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恩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