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9、误了红妆

　　杨戬虽是十分依恋母亲，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母亲这样看着，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问道：“娘……娘你怎么了？”
　　瑶姬一笑，却笑得十分勉强，答道：“戬儿的衣服脏了。”说罢，微微抬手，法力到处，杨戬的衣衫整洁如初。见儿子的鬓发有些散乱，便抬起手，为他去整理。她慢慢地为儿子理着发丝，忽然指间滑过一缕银白，触目惊心，让她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杨戬本是微眯了眼，沉迷在母爱的关怀中，忽然感觉有些异样，睁眼看到母亲又红了眼圈儿，不禁担心地问道：“娘，您这又是怎么了？”
　　他的头发是被束起的，却依然遮不住那一抹白痕，恰如刻在心中的那一道伤，怎么也擦不去。看着那道白痕，瑶姬的心又痛得颤抖起来，薄唇微动：“戬儿，以后娘每天给你煮何首乌黑芝麻粥喝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杨戬失笑：“娘，孩儿都三千岁了，有白发原也正常，您不必太过介怀。您瞧，沉香头上的白发可比孩儿多得多呢，您还是让他喝吧。”他虽笑容满面，心中却也疼痛异常，在泰山时，他就看到沉香那两鬓霜华了，这孩子，居然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瑶姬发现了儿子眼中闪过的一抹痛色，知他心中又生自责，也不好多劝，继续强作笑颜以示宽慰：“沉香有小玉呢，自不用劳动我这个做外婆的。”
　　听母亲这一说，杨戬望向这俩孩子，眼里有了些少有的戏谑之色。沉香见舅舅和外婆竟是拿自己和小玉来打趣，心中虽还痛着，却也不愿破坏这难得的欢愉气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舅舅，我也不吃那些东西，我都一百多岁了，在凡间早该是子孙满堂的老头了，有些白发，也是正常的，有什么稀奇？”
　　从见到杨戬起，他就一直郁郁寡欢，此刻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神态，杨戬心下也甚觉宽慰，听得他说到这“子孙满堂”四字，他想起在真君神殿的密室中，那只天真可爱的小狐狸曾缠着他，要他给他们做饭带孩子，可是，他们却因为他分别了整整一百年，若是没有那些事，他们真的早就“子孙满堂”了……他心中的自责又开始泛滥。但他不愿意让他们体察到这些，是以与沉香玩笑起来：“子孙满堂？你的子呢？你的孙呢？”
　　沉香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小玉的脸却“涮”地一下绯红一片。见他二人神情尴尬，他也不再与他们玩笑，暗叹自己今日实在是放纵得太过了，竟也如同韦护一般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胡乱说话。
　　“唉……”瑶姬长叹一声，假装有些失落：“原来你们都嫌弃我做的东西呀，竟都不愿意吃。”
　　“不是的……娘……”杨戬忙急着解释。他很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三千年了，他早已忘记了那些味道，如果可以，他很想重温一下，如果……可以……
　　自己明明是玩笑，他竟是又当了真。瑶姬无奈地看了一眼儿子，责备道：“戬儿，你小时候娘就跟你说过，不要把别人的话都当真，也不要把所有的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真的很不好。答应娘，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那些泣血的往事，这次，她没有克制，痛色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戬儿，你答应娘，不要再有下一次，真的不能再有下一次，娘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她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了出来，悲伤的情绪再一次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三圣母更是又啜泣了起来。
　　见母亲又哭了出来，杨戬只得再次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劝慰道：“娘，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真的不会了，我保证！”
　　瑶姬含着眼泪点点头，又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见他脸色仍是不怎么好看，关切地问道：“戬儿，你的伤是不是真的都好了？你可不能再瞒着娘，瞒着大家。”
　　杨戬笑着答道：“真的全好了，我保证……”
　　他话未说完，忽听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你的保证何时作数过？你这个骗子，大骗子！”这个声音……杨戬苦笑着回过头去，见敖红在弟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虽已不再哭泣，但满面皆是干涩的泪痕。姐弟二人走到杨戬跟前，龙四怔怔地瞧了杨戬好一阵，突然一把推开弟弟，扑到杨戬怀里大哭起来，边哭边不断重复，“你是个骗子，大骗子……”方才见杨戬一家团聚，想想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敢打扰，如今情绪突然失控，她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在杨戬怀里越哭越凶起来。
　　刚刚被母亲施法弄干净的衣服登时又一片狼籍，杨戬哭笑不得。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一个陌生女子，更令他尴尬不已。听怀中之人一口一声地骂着“骗子”，再看看身旁的龙八，本来他是向他求救的，却看见他也是泪光莹然，满脸悲悔，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两姐弟都是重情重义、肝胆相照之人，整件事中，就他们是外人，也是最无辜的人，想想自己真是害人不浅啊，也罢也罢，反正今日该丢的脸都丢尽了，再丢一次又如何？他无奈地摇头苦笑，任龙四的泪水在自己衣襟上肆虐。
　　龙八看着杨戬无奈的神色，便走上前来，轻轻地拉了拉姐姐，劝道：“姐，好了，姐，你看，那么多人看着呢……”龙四如梦初醒，“噌”地一下逃离了杨戬的怀抱，看看四周，确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方才她心情激荡之下不顾一切地扑入杨戬怀中，全然忘了男女有别，此时才想起，对自己而言，他只是个陌生男子，自己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赖了这半日，这实是让人羞惭无地。大窘之下，她的神色忸怩不安起来，看看杨戬，仍是一脸风清云淡的笑，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她羞怒交迸，又骂了一声：“骗子！”骂完便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听她自瑶池起，就不停地说自己是“骗子”，又看到母亲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戏谑，杨戬不由得也窘态毕露，假意咳了一声，转过头去，逃避着一切向他射来的目光。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放过他，韦护窜到他跟前，好奇地问道：“杨戬，你到底骗她什么了？”
　　杨戬瞪了他一眼，不去睬他。方才他还说自己骗财骗色呢，若再去理他，他那嘴里指不定会嘣出多少不雅的词汇来，介时更叫人难堪。
　　韦护见杨戬不理他，心中不甘，又蹦到敖红身前，问道：“这位美女小龙，杨戬到底骗你什么了？你说出来啊，哥哥帮你要回来。”
　　要回来？能要回些什么来？说到底，他只欠了她一段记忆，旁的，便什么也不欠了，而那段记忆，她已经在灭神阵中找了回来，他还欠她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欠她了。由始至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而已。龙四心中酸涩，眼底又泛起泪意，她不愿再流露自己的心事让杨戬为难，是以把泪意强逼了回去，见韦护仍是纠缠不休，烦躁不已，也和杨戬一样瞪了他一眼，神情甚是凶狠。
　　韦护被她一瞪之下，竟是吓了一跳，委屈地说道：“这位美女小龙，我是在帮你好吧，你怎么和杨戬一样，好坏不分呐？”他实在太想知道杨戬这家伙是怎么骗女人的，究竟是骗财还是骗色了，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又恬不知耻地凑了上去，问道，“美女小龙，你倒是说说看，杨戬到底骗你什么了呀？”
　　龙四转过身去，不欲再去理他，小玉的声音却从身后响了起来，带着无限委屈：“舅舅可会骗人了，他总是叫我小狐狸，其实他就是只老狐狸，把大家都骗得团团转。”说着说着，她想起了在真君神殿密室里的那段岁月，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是啊，杨小圣，你也骗过俺老孙，这笔账，俺是一定要与你了结的。”这猴子已是许久没说话了，方才见杨戬把众人一个一个地安慰过来，它也不忍打扰，这样的场面，看得它这只石猴心里也酸酸的，此刻见韦护插科打诨，它便也一时兴起，上去凑趣儿。
　　韦护见这猴子过来，登时喜上眉梢，趁机与它一搭一唱起来：“杨戬，那小狐狸也说你是骗子，你究竟骗了多少女人啊？你还连只猴子都骗，真是太没人性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杨戬见他们一个一个地都在声讨自己“罪行”，所说的也全都是事实，实在也申辩不了什么，便只得闭口不言，摇头苦笑。一瞥之间，见敖红仍是落落寡欢的憔悴模样，暗道自己对这个龙族公主实是亏欠良多，当下心存愧疚，走上前去，长揖到地，说道：“四公主，以往之事，都是杨戬的错，杨戬在此给你赔不是了。”
　　见他如此，龙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急忙将他一把扶起，跟着还了一礼，喃喃说道：“真君，你莫要如此，以往之事……”她顿了顿，见杨戬脸上又有了为难之色，看着甚是不忍，深吸了一口气，把喉间的酸涩之感强吞了回去，继续说道，“……以往之事，就不必再提了，就如同真君所说的，落地为兄弟，何需骨肉亲。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三妹妹，有一个像真君一样的兄长……”她前半句话倒是说得豪气干云，众人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东海四公主，可说后半句的时候却显得心虚气弱，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断断续续，到了最后竟有些说不下去，只是呆呆地看着杨戬。杨戬见她如此，嘴唇动了动，想去相劝，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也只有默然而立。
　　四目相对，怅然凝望，龙四忽尔冲他璨然一笑，说道：“真君，以往之事，我们就此揭过，如何？就像你对梅山几位大哥说的那样，谁要再提，谁就……就滚蛋……”她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见过水镜的，也知道她对杨戬的情谊，方才见二人相对不语的情景，生怕她还看不开，如今见她终于释怀，众人也都如释重负。
　　瑶姬有些失落，凭心而论，她挺喜欢敖红这个女孩儿的，她热情爽朗、敢爱敢恨，又对杨戬痴心一片，不似嫦娥那般清冷，还为他在十八层地狱中受了一百年的苦，如有她陪在杨戬身边，一定可以给他那平淡寡味的生活增加一抹亮色。可是，她看她那死心眼儿的儿子，就知道他对敖红没那份儿心……莫不是他还念着嫦娥，念着那一片让人满心生寒的月光……想起嫦娥，她心里便泛上一阵厌恶，这个女人，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她的儿子。自昆仑归来，她就没有见到过她，她把自己闭锁在了月宫，称病不朝，也不见外人，方才瑶池大会，玉帝也遣人去宣过她，她还是称病拒见，大概，她是无法面对杨戬，也无法面对自己吧……瑶姬搞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让自己儿子守候了三千年……难道真是应了凡人的一句话，再聪明的人，遇到爱情也会变成白痴……她左看右看都是敖红比较好，她是真的爱杨戬，爱到可以为他生为他死，要知道，在这茫茫三界中，找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可她儿子偏偏不喜欢，唉……瑶姬暗叹一声，对于儿子，她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以至于她完全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看来，自己依然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小玉也如瑶姬一般的想法，她一直觉得杨戬该有个伴的，他不该这样的孤单寂寞。当日在密室中敖红就对她吐露过心事，凭心而论，相对于嫦娥，她更喜欢这位四姨母，嫦娥和杨戬一样，都太清冷太高傲了，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可是舅舅偏偏就是对那嫦娥念念不忘……她有点不甘心，想继续替他们撮合一下，便走上前去，拉着敖红的手说道：“四姨母既然不怪舅舅骗人了，那随我们回华山吧，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不好？”听到这“一家人”三字，龙四面上又是一红，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她何尝不希望和他们成为一家人，可是她知道，像杨戬这样一个人，不管她有多爱他，她也只能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他永远不会属于她，也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女人，适时放手对彼此都有好处，免得杨戬为难，她也难堪，不能相爱，可以做朋友，做兄妹，其实这样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