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7、清泪淌

　　望着身后这一群自始至终都未展露过笑意、一脸悲悔莫名的人，杨戬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们也需要发泄。尤其看到妹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更是不忍，正待举步上前，却被母亲的眼神制止了。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他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负手立于一边。
　　身后的哭泣声越来越响，突然一抹淡黄色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到了杨戬身前，又突然止住了身形，慢慢地，那身形软倒了下去，匍匐在地，抱住杨戬的腿哭泣起来，边哭边轻声地叫着：“二哥，二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地流淌下来，把杨戬的布靴和衣摆打湿了一片。
　　实在是看着不忍，那是他的妹妹，他的宝贝啊，三千年来，他一直把她捧在手心上，不愿也不敢让别人碰触，怕伤了她，但终究还是自己害了她。她没有大声地哭，一直在饮泣，可这样，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撕心裂肺。又是一声长叹，缓缓摇了摇头，欲把她扶起来拥入怀中，却被沉香和小玉抢了先。两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俯下身去挽扶三圣母，见母亲紧抱着杨戬的腿不肯放手，沉香只得轻声相劝：“娘……别这样……娘……”话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小玉也是泪流满面，二人拼尽力气把杨莲从地上扶了起来。杨莲甫一站定，他二人反倒身形一矮，跪了下去，不住地叩起头来。杨戬看了母亲一眼，见她默然不语，又看了妹妹一眼，见她仍在低头饮泣，再回过身来看看那俩孩子，仍是在不停地磕头。
　　唉，这两个傻孩子啊……他苦笑一声，只有自己这系铃人来解铃了。他走上前去，托住二人，阻止他们再叩下头去。沉香抬眼望着他，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沉香，你的眼睛怎么了？还疼么？”如此轻柔的一句话，却字字如重锤一般把两个孩子仅存的一丝坚强砸得无影无踪。小玉“哇”地哭出声来，仿佛要把这一百年来的悲伤和委屈尽数发泄出来。那目光明明如水一般的柔软，可她越看越心痛，终于再也无法克制，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舅舅……爹！”站起来，一头扎入他的怀里。
　　他记得，在那个遥远的时空，这个娇憨的女孩儿也是这样赖在自己的怀里，嚷嚷着要做他的女儿……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丝苦笑，也罢，也罢，就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发泄吧……他收了收臂膀，拥得更紧了些……忽然间，怀中的女孩儿动了动，不再哭泣，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抬起泪眼望着他，带着一丝惊恐……
　　这是怎么了，杨戬皱了皱眉，他不明白怀中的这个被自己安抚得逐渐平静下来的女孩儿怎地突然会有这般奇怪的反应。未及他想通，那女孩儿又扑了上来，一把抓起他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每一根手指，从指尖到指根……这双手曾经给自己带来多少抚慰和温馨啊，为她喂过饭，为她梳过头，可是在黑水狱……多少次在梦中看见这双手，扭歪了，满是淤黑的血痂，指尖露出一小截针尾……泪意又从眼底泛起，泪水一滴一滴不间断地打在他修长的指节上，晶莹透亮……她这是怎么了？杨戬蹙着眉，依然想不明白。冷不防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从身后环住了他。他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泪水漫过他的衣衫，浸润到他的心里。
　　“舅舅……舅舅……”少年轻声地呢喃着，“我抱住你了，舅舅……这回我真的抱住你了，舅舅……”心安理得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其实，这肩膀也不是那般宽阔，真不知他是如何扛得下这许多属于和不属于他的责任的。
　　听着外甥的喃喃细语，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温情，杨戬百感交集。这一切，都是他三千年来求之不得的啊，这些连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的东西如今却一一呈现在眼前，坚强如他，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脑中又变得恍惚起来。
　　“二……二哥……”一声轻呼让他陡然间清醒过来。这声音略带着一丝沙哑和飘乎不定，刚出唇间就被咽了回去，似乎在害怕什么。唉，杨戬暗自摇头叹息，这个妹妹啊……轻轻挣出了两个孩子的“包围”，转过身，向着妹妹伸展开双臂，微笑着：“莲儿……来……莲儿……”
　　眼泪仍是滴滴嗒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她听到哥哥的柔声呼唤，抬起泪眼，看到哥哥张开了双臂，又向她敞开了那个熟悉的怀抱，记忆一下穿越飞翔，飘摇到那段熟捻到忘却的岁月，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哥哥总是搂着自己，唱着那首母亲唱过的歌谣，轻拍着，哄她入睡……
　　“二哥！”三圣母突然大叫一声，拔足狂奔到杨戬面前，泪水顺着风势向后挥舞，被溅到的人心中也是一片湿润，原本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如今个个心里却都不是滋味儿，天庭，这个一直以来都冷漠无情的地方，今日却这般地让人感慨伤怀，着实是令人唏嘘不已。
　　原以为妹妹会一头扎入自己的怀抱，奇怪的是，她冲到自己面前，又生生停了下来，眼中满是惶惧之色。这是怎么了，难道她还在记恨自己么？自责的神情又从杨戬眼底流露了出来，他微微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莲儿，你这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竟也带了一丝惶恐。
　　“二……二哥……”三圣母颤着唇，轻声嗫嚅，“你的伤……你的伤……还疼不疼……疼不疼……”她真的好想什么都不顾，就这样一头扎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可是，那些恐怖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那个消瘦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多得令人不忍睹卒。如今在这一身色彩艳丽的衣衫之下，那些伤口是不是还未愈合，还淌着血……她怕……她怕碰伤它，碰裂它，碰疼它……一想到那些可怖的伤口曾经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她的心也淌出了血……她的身子一直颤抖着，踌躇不已，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退后……
　　原来她竟是为了这个……见妹妹如此伤心害怕，杨戬心中痛惜不已，真不知她这一百年是如何度过的。满心的怜惜浓稠得化不开，他举步上前，一把将妹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前，如幼时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呢喃道：“莲儿别怕，二哥的伤早就好了，不疼了，真的早就不疼了……”
　　“哇……”三圣母终于倒在哥哥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不停着地说着“对不起”。杨戬胸前衣襟瞬间被打湿了一片，他低头瞧了瞧，肩头、胸前、下摆尽是泪渍，双眉纠结在了一起，这实在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却又不忍推开尤自伏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妹妹，只得苦笑不已，摇头叹息，罢了，罢了，这三千年竖立起来的形象在今日算是毁于一旦了，还顾什么体统不体统。
　　轻轻地劝慰着妹妹：“莲儿，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你看，你把妆容都给哭花了，二哥喜欢看莲儿笑起来的样子，我的莲儿笑起来很漂亮的。”
　　三圣母的哭声原已渐小，从初时的痛哭失声转成了嘤嘤抽泣，被杨戬这一安慰，反倒更加凶狠地哭了起来。杨戬无法，只得闭嘴，苦笑连连。
　　也不知在哥哥怀里赖了多久，三圣母已停止了哭泣，她翕了双眸，就这样安静地靠着，意识又重新模糊了起来，这样温暖的怀抱让她安心，煎熬了半日，她真的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不想醒来，只想在这个怀抱中永远地睡去。
　　见妹妹竟是在自己怀里睡着了，还发出轻微地鼾声，杨戬又苦笑起来，这……这如何是好……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起那个粉嫩的小人儿，把她放置到榻上，轻轻拍着，唱着曲儿哄她入睡吧……无法，他只得轻轻地推了推怀中的妹妹，动作极是轻柔，生怕弄伤了她：“莲儿，醒醒，醒醒……”
　　“啊……”杨莲一声惊呼，离开了哥哥的怀抱，惶恐地上下打量着哥哥，叫道“二哥，二哥，我弄伤你了么，伤到哪里了啊？”
　　看着妹妹惊惶失措的模样，杨戬摇头暗叹，她竟是把自己当成瓷娃娃了，哪有这样一碰就受伤的呀？抬手为她理了理显得有些凌乱的鬓发，笑道：“莲儿没有弄伤二哥，只是把二哥的衣服弄脏了。”
　　杨莲抬眼望去，见哥哥果然满身皆是泪渍，胸前的衣襟更是被自己弄得全是折皱，想起哥哥是有洁癖的，甚觉过意不去，说道：“二哥，对不起，我……”
　　“没事，莲儿帮二哥把衣服洗干净就可以了。”杨戬仍是笑吟吟地说道。
　　“好……好……”虽然强把泪意逼了回去，三圣母却仍是提袖拭了拭眼角，“莲儿帮二哥洗，洗得干干净净的，莲儿帮二哥洗一辈子衣服，只是……”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变了脸色，她能洗干净哥哥身上的衣服，能洗干净自己犯下的那些罪孽和曾经给哥哥留下的那些伤害吗？不能……不能……
　　“怎么，莲儿反悔了，不愿意给二哥洗衣服了？”杨戬见妹妹陡然间脸色剧变，不知她又想起了什么往事，他只作不见，继续和妹妹玩笑着。
　　“不……不是的……二哥……”杨戬虽是玩笑，三圣母却是急了，红着脸辩说道，“莲儿当然愿意给二哥洗衣服，只是……”她低下头去，又流下泪来，“……只是……莲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她话未说完，却被杨戬打断了，他突然间正了颜色，严肃地说道：“莲儿，你记着，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二哥的事情……”他转身又扫了身旁的沉香和小玉一眼，“你们也记着，你们也没有！”听杨戬口气森冷强硬，他们怎敢相违，二人互望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去。杨戬见他们如此神色，就知他们虽是不敢违逆自己，却也终是放不下心里的包袱，此时他也不能强逼他们，话已说尽，能不能参透想明白那就靠他们自己了。
　　“还有你们……”他回过身来看着跪满一地的梅山兄弟，觉得实在是很无奈，再是强硬的口气也不禁软了下来，“你们这是何苦啊，唉！”他们是随着沉香和小玉一同跪下的，此刻仍在不住地磕着头，竟无一刻间歇，老大的头上更是磕出了血来。此时若是再对他们疾言厉色，只恐他们个个要自绝于此，血溅当场了。
　　他走上前去，抬起手，重重地搭在康老大的肩膀上，说道：“别这样了，都起来罢！”
　　康老大闻言猛然抬起头来，凝望着杨戬，双目通红，额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嘴唇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紧紧闭了起来，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抓紧了杨戬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死死地抓着，生怕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又不见了踪影。
　　“二爷呀……”也不知是哪个叫了一声，终于让那些强忍着的眼泪尽数喷发了出来，除了老四，其余兄弟均跪爬了过来，把杨戬团团围住，失声痛哭。
　　看着这几条大汉如今都像孩子一般围住自己哭个不停，杨戬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去劝慰。望着老六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他更是伤情，轻轻走到他身边，撩起那只袖子，痛心地说道：“老六，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被他这一说，老六想起在黑水狱中自己的幻象为了报仇曾对杨戬做下的恶事，一时间悔痛不已，爬上来，用一只胳膊紧紧抱住杨戬的腿，大声哭喊：“二爷……二爷……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对不住你啊……”
　　唉，杨戬一声长叹，实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个心思细敏之人，见其他人都围了过来，独独缺了老四，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下却也留了意，目光时不时飘向独自跪在一边、神色有些茫然的梅山老四。见老四抖抖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朝前走去，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杨戬心知不妙，低喝一声：“站住！”
　　被他这一喝，老四一个激灵，止住了脚步，身体却仍是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其他梅山兄弟也不再哭泣，仰起头，呆呆地看看老四，又看看杨戬，均默不作声。
　　“你这是要去哪里？”杨戬厉声问道。
　　老四不敢面对他，仍是没有转过身来，垂下头，沉默了一阵，沉声说道：“二爷……不是……真君，我不配再做你的兄弟，真的不配……当年，我们义结金兰之时，曾对着十天九地发誓，要跟随二爷，永不背弃……可是……可是我……”想起当年自己为了一己私利而隐瞒真相，他真是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南天门的天柱上。只是像自己这样的忘恩负义之人怕是连以死赎罪的资格都没有了吧，所以，只能走了，随便找个地方，继续在愧悔中度过这神仙漫长的一生也就是了……
　　他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其他梅山兄弟不知该不该去阻拦于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杨戬。老四说得对啊，自他们与他决裂的那天起，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做他的兄弟了，没有了……
　　杨戬见他犯了执念，知道相劝已是无用，只得效法当年点醒哪吒的办法，出言相激：“你是执意要走了？”见老四没有驻足的意思，又冷冷问道，“当真做不得兄弟了？你是怪我当日有意欺瞒么？若果真如此，那你走吧，你我永不相见就是。”
　　听杨戬出言质问，且口气中已有怒意，老四终于停了脚步，心里被堵得难受，他开始呼吸急促起来。
　　杨戬见他虽驻了足，却仍是不肯回头，背部起伏不定，心中产生了一丝忧虑，暗自自责方才自己言语确实是说重了，不知他能不能承受得了？若是他经受不住，没准还真会当场自裁，那便如何是好？这下可真要弄巧成拙了。
　　正待他要举步上前，老四却猛地转过身来，扑到他跟前，放声大哭，伏地不起：“二爷……二爷……我又错了……又错了……二爷……我不走了……不走了……哪怕不做兄弟，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我都不走了……求你……把我留在身边……不要赶我走……”
　　被他这一哭，其余梅山兄弟也被带着又哭出声来，倒把杨戬哭了个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