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0、空余心伤

　　一袭白色纱衣，长裙曳地，云髻高挽，一脸寒霜，手中还握着一卷明黄色的物事，看上去好像是圣旨，沉香上前一步，轻轻地喊了声：“外婆！”又退了回来，偷偷地望了杨戬一眼，见他原本淡漠的脸上并没有多出什么表情来，心中一痛，垂下头去。他记得在刘府那仰人鼻息、受尽屈辱的三年中，杨戬对什么人什么事都能宠辱不惊、淡然处之，唯独瑶姬的那声“孽子”却让他伤怀得落下了几千年未曾落下的泪水。可如今，为什么他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呢，难道说，他真的连母亲都不要了吗……那他还会原谅他们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从瑶姬脸上移到杨戬脸上，再从杨戬脸上移回瑶姬脸上，见他二人只是在很“认真”的看着对方，真的只是“认真”而已，什么抱头痛哭，泣诉离情都没发生，两人只是这样默然以对，面上都似被这北溟之地的寒气冰封住一般，找不到一丝情感。他母子二人的恩恩怨怨在场之人都有所见闻，原是想，这分离了几千年的母子久别重逢，总会上演一出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悲情大戏吧，谁知竟是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戏码都没上演，这不免叫人有些失望。不可否认，韦护和通天此刻都是抱着看好戏的愉快心情的，如今这样的状况，倒令他二人大失所望。
　　形同陌路……只是这样默然地对视着……这种压抑的气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难以承受了……太静了，静得让人恐惧……哪吒看了一眼孙悟空，本来它该是最闹的一个，可是现在因为通天教主的关系，它也变得死气沉沉，不知有何人能打破这样压抑的气氛，他又看了一眼沉香和小玉，不行，这两人自从在泰山上见着，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雷震子？也不行，这人是打十下都打不出个屁来的。本来韦护是最擅长插科打诨的，如今看来……也不行……看他和通天教主一般抱臂闲立，俱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这二人都在看热闹呢……说不得，只有自己上阵了。
　　他佯装低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说道：“瑶……瑶姬仙子，你是来宣旨的吗？”他早已看到瑶姬手上的那卷明黄的东西了，不知玉帝要她来宣什么旨，究竟意欲何为？
　　被他一提点，瑶姬如梦初醒，咬咬牙，生生地把目光从杨戬身上移开，缓缓展开手中的圣旨机械地宣读起来，朱唇有节奏地翕动，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至于在念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耳朵里尽是嗡嗡声。她用尽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声线依旧保持平稳。
　　众人与她一样，都心不在焉。谁也没去听圣旨上到底说什么，或者谁也不在乎圣旨上究竟说什么。预料中的好戏未曾上演，通天大感无趣，他在这三界最后的使命业已完结，也许真是该走的时候了。不待瑶姬把圣旨宣完，便大袖一挥，说道：“贫道才没功夫听这天庭的圣旨，贫道走了。”
　　与前两次假装的不同，这一次他走得很干脆，白光一闪，瞬间就没了人影。
　　“教主……”杨戬叫着，一闪身，也追了出去。其实，他是觉得他有点支撑不住，若是留在此地，他随时可能倒下去，所以还是暂时逃离一下比较好。
　　猛然间看到师父不见了，孙悟空惊惶失措，大叫一声：“你们等等俺老孙……”也追了出去。
　　三人一走，瑶姬拼尽全身力气读完了那圣旨的最后一个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外婆！”沉香惊叫一声，想冲上前去搀于她。可没等他跨出一步，小玉也跌倒在地。他楞楞地看看小玉，又望望瑶姬，不知道该去扶哪一个，事实上，他全身也没了半点儿力气，他觉得自己也需要有双手来搀扶。用尽全身最后的那点儿力气，直直地往前走了两步，沉香也坐倒在于地。
　　他走了，他就这样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再也没有看她这母亲一眼……
　　“戬儿……”瑶姬终于垂下泪来，哭叫出声。这久违了三千余年的称呼，她本应在一百年前就叫出口的，可是她没有，这个称呼曾经让她感到羞耻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声“孽子”……如今当她想要当着他的面叫出这声“戬儿”的时候，他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瑶姬的泪水滚滚而下，已然决堤，泛滥成灾……走了吧，走了也好，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被他们这些人所牵累，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戬儿……
　　她自嘲地笑着，眼泪滚滚而下，三千年不复牢内不见天日的岁月，她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有出去的一天，为了有一家团聚的一天，在她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时候，她发现她梦中的那个家早已不复存在，丈夫和大儿子早在三千年前就已夭亡，而戬儿，她的戬儿，却是被她自己生生的逼开的，那一声声的“孽子”一分一分地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分，就如同三千年前的那两巴掌一样，在那孩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道刻骨铭心的伤痕，她能恨谁，又能怨谁……
　　对了，她忘了，她还有一个女儿，她那个被她儿子惯得无知的女儿，在出了灭神阵后便疯疯傻傻起来，竟是连她这个母亲也不认得了，自从昆仑回来，她就未曾去看过她一眼，直到那日她去华山宣旨……华山之上狼藉一片，妖孽横行，那些被魔兽妖孽残害的凡人瑟缩在圣母宫内乞求着华山圣母娘娘能够保佑他们，能够把他们从这无尽的苦海中救出……而他们膜拜的那个圣母娘娘却牵着母亲的手，非让她的母亲还她去找她的二哥，瑶姬惨笑一声，去找你二哥？你让娘哪里去找你的二哥？娘和你一样，都早已失去了去找他的那个资格。戬儿啊戬儿，你的这个妹妹当真是被你惯坏了呀，时至今日，她还是在为自己而活，她忘了，她也是个神仙，神仙的责任是护佑苍生。
　　瑶姬心中越想越怒，“啪”地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到杨莲的脸颊上，这让拽着母亲的手，哭闹不休找“二哥”的杨莲一时平静下来，呆呆着望着母亲。瑶姬本来是想人打醒她的，一掌过后，见她仍是一脸的茫然，她便再一次擎起手，欲击下第二掌，迟疑间，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又是两巴掌，当初那两巴掌让她失去了那个最爱她的儿子，如果这一掌下去，是不是连女儿也要失去了……手臂的颤抖波及到全身，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已挂了满腮，口中喃喃悲呼着：“戬儿，戬儿，你在哪儿啊……莲儿，莲儿，娘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啊……”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便在桃山上死了，好过空度这三千年的虚枉……
　　杨莲望着母亲两行清泪，一脸绝望，忽然大叫一声，扑入瑶姬怀中：“娘……娘……对不起……对不起……莲儿对不起二哥，也对不起娘……”在沉香的悉心照顾下，其实她已慢慢清醒，可她不愿去面对，她宁愿装疯卖傻，整整一百年的疯颠痴狂，也算是对她的惩罚吧……可是，母亲的一巴掌打醒了她……听着瑶姬那绝望悲凄的喃喃自语，她觉得母亲老了，神仙的容颜虽是永远不衰的，但在她眼中看来，母亲确实是老了，身子也显得有些微微佝偻，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而自己，这个唯一在她身边的女儿，却仍不顾一切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让二哥看到眼前这一切，他一定会很心痛很心痛，他三千年的挣扎付出换来的便是这样一个结果？不，不是的……
　　杨莲哭倒在瑶姬的怀里，母女二人痛哭失声，就这样互相紧紧地依偎着，彼此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对方，又从对方的体温中汲取天地间仅存那一线温度，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衣襟，二人蓦然醒觉过来，原来自己的泪水还都是有温度的，热的……母女二人的手紧紧地交握着，泪眼朦胧地对望了一眼，失去他的日子，他们也只有彼此这样搀扶，才能走过接下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