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24、秋雨阵阵入青檐

　　四人两前两后到得城中已过傍晚，金乌隐去，暮色垂临，庐州不是什么大城镇，人口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街上已不复白天的热闹，只在酒肆客店中还有些人声喧哗。韦护携了杨戬和哮天犬一起落座，点了几盘素菜，又点了一大坛女儿红和一壶大红袍，杨戬也没忘给狗儿点了盘肉骨，把它馋得什么似的。
　　韦护自斟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先喝了个畅快。又斟了一碗，递给哮天犬，笑吟吟地说道：“哮天犬，要不要来一碗。”
　　狗儿早被这酒香引得口水直流，见韦护递来，忙不迭地去接，却被杨戬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讪讪地硬是把手缩了回去，像犯了错似的，只又低头去啃盘中的骨头。韦护知道这狗儿现下正体虚，法力也没剩多少，好容易化成人形，杨戬是怕它一时喝醉了现了原形，吓着旁人，便也收回了酒，伸到嘴边，举碗欲喝，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抓碗就夺，韦护本也用力想要夺回，只是气劲不如对方，终是让人把碗夺了过去，一抢一夺之间竟是滴酒未洒。韦护不用抬眼也知道抢他酒碗的是谁，冷冷说道：“猴……孙公子，你非要吃旁人残羹冷酒么？真是改不了本性，难怪峨嵋山上的猴子都喜欢抢人东西呢。”
　　此时孙悟空早已不在意他说什么，只顾喝尽了碗中之酒，大呼过瘾，把碗放回桌上。韦护不去看它，挥挥手，把小二唤来，让他换了一只碗，又自斟自饮起来。杨戬由始至终都未看二人一眼，只顾自己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地吃着菜，时而还抿上一口茶，尽是悠闲之态。哮天犬更是没功夫搭理旁事，只是大口大口、有滋有味儿地啃着骨头。它看到杨戬皱着眉瞟自己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实在是不雅，只得坐正了姿态，细嚼慢咽起来，少时，又恢复了常态。杨戬见状，也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
　　孙悟空闻得酒菜香浓，见他三人又吃得热闹，也不见外，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竟卷袖伸手去捞那盘中的菜肴，被韦护一筷子打了回去，杨戬嫌恶地白了它一眼，哮天犬只管把跟前那盘骨头捂起来藏好。那猴子也不气恼，笑嘻嘻地说道：“你们怎就如此小气，给俺老孙吃一点，喝一口怎么了？杨戬，好歹我们也相识多年了。对了，这么多年来，你可从未请俺老孙喝过一口酒。”
　　杨戬看都不去看它，只顾吃自己的。韦护气道：“这顿是爷付的钱好吧，爷跟你既非新朋，又非故交，凭啥请你？”
　　孙悟空已经跟他斗了半日的嘴，觉得这人比杨戬那闷葫芦好玩多了，它指指杨戬和哮天犬，又戏言道：“反正他俩都白吃了，你也不差俺老孙一个。何况，俺老孙本就是个出家人，你就当是俺化缘呗。”说罢，又伸手去抓菜。
　　韦护听了这话，一时气结，他终于看到了孙悟空和杨戬这对千年冤家身上的共同点了——都是无赖。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无赖得阴险狡诈，一个无赖得理所当然，他指着那猴子说道：“你这泼……泼皮……”无奈之下，只得招呼小二再来一副碗筷，与孙悟空用，又加了几个菜，猴子嫌酒不够，又自作主张地要了一坛，韦护瞪眼说道：“你不是和尚么，和尚怎么能喝酒？”
　　孙悟空哈哈一笑：“今日良朋知己在坐，俺老孙就破戒一次。”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戬听到这话，终于开口冷冷地回了一句：“谁是你的良朋知己。”
　　三人一边吃一边唇枪舌剑，只有哮天犬瑟缩在一边低着头默默地一如继往地啃着它的骨头，这一顿饭约摸吃了大半个时辰，桌上的碗碟终于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变得空空荡荡，坛子里的酒也涓滴不剩。韦护和孙悟空都喝得有些熏熏之意，却谁也没敢喝醉。
　　韦护喊了声：“结账！”掌柜的便问是光吃饭还是要住店，韦护想着杨戬身子不好，又劳累了这一日，还是让他歇一宿再回昆仑，于是便要了三间上房，谁知哮天犬竟叫嚷起来，非要同杨戬一个房间，说死不肯分房睡。孙悟空也来凑热闹：“就让它和杨戬一起睡好了，给俺老孙一间房。”韦护不干，心道这死猴子蹭吃蹭喝蹭上瘾了，见狗儿执意要与杨戬同房而卧，就只要了两间房，对孙悟空说道：“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你不是只猴……你不是姓孙么，随便找个房梁下打盹去。”那猴子兀自喋喋不休，没人理它。
　　客店掌柜满脸诧异地望着眼前这四个客人，白天那段争狗奇案他也去观看了，所以杨戬、韦护以及进城就化成白天公子哥模样的孙悟空他都认得，可是这个吵吵着非要和杨戬一个房间的黑瘦汉子是谁啊，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狗……“人模狗样”四个字来形容它真真一点都不为过……它居然嚷着要和那白衣飘飘的翩翩公子同床而卧……他又看看杨戬，虽然面色苍白，但容颜俊美，自有一派道骨仙风，怎么看都不像和那黑瘦汉子有那……断袖之癖……还有，他们白天争抢的那只狗呢，怎么没了……
　　杨戬见那掌柜一脸怪异的表情，一声轻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那掌柜满脸堆笑地收了银子，吩咐小二带他们三人去楼上的客房，暗暗打量了下孙悟空，这次这猴子倒没跟了去，只是“哈哈”一笑，说了句：“俺老孙走了，明天见！”就转出店去，消失在夜色中。睡觉是件很气闷的事，它才不要。
　　韦护进了自己的房，临去时还不忘提醒杨戬一句：“杨戬，你这一路可欠了我不少钱了，回昆仑以后记得还我。”杨戬自是不理，“啪”地一声把门关得死死的。看房中的布置不算奢华倒也算是干净精致了。他累了一天，确实感到倦怠不堪，现在只想马上睡到床上去。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周身关节又钝钝的酸痛起来，这身子啊……他摇头苦笑，长叹一声……怕哮天犬发现他的不适，就径直走到床边开始铺被，边铺边问狗儿：“哮天犬，你是睡外面还是睡里面？”其实他真是不习惯和人同睡，几千年来都是一人独眠的，只是这笨狗儿和他久别重逢，对他的倚赖之情更胜从前，竟是时时刻刻也不愿与他分开，他也舍不得再去赶它，也就硬着头皮应了它这个很“非分”的要求。
　　“哮天犬……”杨戬久不闻身后的狗儿答应自己，甚觉奇怪，若是换作从前，它定是会讨好似的窜过来抢着为主人铺床叠被。杨戬转身一瞧，心中酸涩之感登时一涌而上，这只笨狗儿，它知道主人只喜独眠的习惯，竟是化作了原形。
　　“嗒嗒嗒”哮天犬走到杨戬身边，伸出舌头舔舔他修长的手指。杨戬手腕一翻习惯性地敲了下去，然后把它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被窝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跟着自己也脱了鞋袜，盖上被子和衣睡去。他真的是累极了，一沾上枕头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身边一团东西在慢慢蠕动，从床外侧一直爬到了床尾，然后贴着他的脚蜷缩着，静止不动。它贴得很紧很紧，它想起两年前在那个小木屋里，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屋檐下也滴滴嗒嗒地落着水滴，主人的双足也像今晚一样冰凉冰凉的，那时候，他不会动……哮天犬心中大恸，泪水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贴得杨戬更紧了……主人的脚还是这样冷啊，身子一定还没好……
　　杨戬只觉得足上一阵暖意涌上来，还有些湿热的感觉，他微睁了眼，见哮天犬贴在他的足边，缩成一团，身子还微微有些颤抖，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足上……哮天犬……它是在哭吗……自白天相逢以来，它已经哭了好几场了……怎么现在又哭了……方才吃饭之时见它也是神情如常，让他觉得这笨狗儿还真是没心没肺的，一盘骨头就把它哄好了……现在……杨戬觉得狗儿无声无息的泪水比白天的痛哭嚎啕更令他心酸……那泪水很烫，灼痛了他的心……此情此景在刘府那低矮的小屋中也曾出现过，那时，他以为是梦魇或是屋中的寒气让狗儿身子发抖，如今想来，它是在抽泣，它是在哭啊……哮天犬，有我这样的主人，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跟了我，大概是你一生中最倒霉的事，可是你为什么一直还是这样无怨无悔地跟着我呢……真是只笨狗儿……杨戬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见狗儿的身子已不再颤动，听到它细微的鼾声响起，杨戬也沉沉睡去……过往的一切，就当是昨日残梦吧……
　　一夜无梦，哮天犬觉得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昨夜的风雨已经过去，天色如水洗过一样白净、清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狗儿的身上，温暖和煦。哮天犬舒服地动了动身子，眼睛张开一条细缝，神色懵懂。唉，睡意又不断涌上来，还是好困，再睡一会儿吧，无意识地向旁边蹭了蹭……啊……没碰到什么东西，身旁竟是空空的……主人……主人呢……它记得昨夜主人明明是和自己睡在一起的……陡然间瞪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向周遭望去，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主人……它开始迷茫了……莫非……这一切又是一场梦……一场美梦……
　　不，不是这样的。它猛地从床上窜了下去，也不及化成人形，直接用尽所有力气，一头撞开了门……
　　在廊下闲谈的杨戬和韦护，只听得从房中传来一声惨呼：“主人……”跟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破门而出，眼见就要撞到杨戬的怀里，韦护怕撞伤了杨戬，便合身挡在了他前面，于是，这团黑乎乎的东西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韦护。受韦护护体法力反击，那团东西重重砸到了地上。杨戬定眼一看，原来是刚刚睡醒的哮天犬。方才他不忍吵醒睡得香甜的狗儿，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和也步出房门的韦护遇了个正着，二人便闲聊了几句，没料到这笨狗儿竟破门而出。没等杨戬反应过来，狗儿便两只前爪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主人……你不要走……你不能丢下狗狗一个人走……狗狗不能没有主人的……真的不能……没了主人……狗狗活不下去……”
　　杨戬拧紧了眉，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赶紧示意哮天犬先化成人形，若被旁人看到一只狗儿口吐人言，还不吓坏了他们。哮天犬抽抽噎噎地化成了人形，从地上站起身来，依旧粘着杨戬不放。
　　店小二是来送洗漱器皿的，上楼便看见一扇门倒在地上，狼藉一片。他还未出声，韦护便先开口说道：“这些先放房里，这门……在下自当赔偿，”想着一扇门也值不少钱吧，他忿忿地看了杨戬一眼。
　　小二放下东西，走了出来，怔怔地看着杨戬和哮天犬，满脸诧异。直到哮天犬向他呲了呲牙，他才反应过来，急冲冲地跑下楼去，心道，原来掌柜说得没错，这白衣公子和这黑瘦汉子果然……亲密无间……
　　三人洗漱完毕，便下得楼去用早膳。韦护点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和两碗清粥、一盘馒头，看了一眼哮天犬，又给它点了几个肉包子，当然，他还不忘给自己点了一壶酒。杨戬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大清早的，喝什么酒。”
　　韦护头一仰，反驳道：“爷喜欢，又不吃着你的，爷自己付钱，爱吃啥吃啥，爱喝啥喝啥，你管得着么？”
　　杨戬懒得与他争辩，捡了个馒头吃了起来。哮天犬自是瑟缩在一边，啃着包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出所料地从店外响着：“好香，也不请俺老孙喝一口。”
　　韦护刚悠哉悠哉地喝了口酒，听到这声音，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死猴子。眼前一晃，那猴子已窜到了他身边，他赶紧抄起桌上的酒壶，紧紧拽在手里，不耐烦地说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孙悟空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朝门外一指：“阴魂不散的可不只俺老孙，还有他们。”韦护和杨戬俱循着它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门口走进七条大汉，为首者长髯齐胸，相貌堂堂，威严中不失忠厚，其余六人么……只能说……都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掌柜和小二吓得都不敢上前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