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1、残红零落清泪断

　　桃林深处，落红成阵，花瓣飞旋着自空中落下，飘飘摇摇，散散扬扬，一阵风掠过，卷起漫天的红，绚烂得刺目。不知何时空气中竟夹带了些微小水粒，随风抚过他枯黄的发丝，苍白的面孔，羸弱的身躯，一滴，两滴，三滴……地上的身躯微微一动，眼帘亦是随之轻颤，为何水粒滑过脸颊竟是温热的，缓缓睁开双目，人影绰绰，欲挣扎着起来，忽感一阵晕眩，又重新倒了下去，舅舅，您别动……后面的手紧紧地环住他，绵绵密密的法力渡入他的身体，护住他的心脉。
　　沉香？略一定神，见身周围了一圈人，哭声一片。老大，老四，老六，三妹……还有蛾子……嘴角一牵，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幻觉，幻象，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看来自己果真是快要死了，凡人说，死前能看到最想见的亲人，神仙也会回光返照么？
　　“二爷……”梅山兄弟愧悔无极，心痛难当，只跪伏在那里拼命磕头。
　　“真君……”龙八有点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龙四却只是流泪，嫦娥有点神经质地扭着衣服，百花讪讪地默默无语。
　　小玉靠着山壁倦缩着，把头埋入膝间，不敢走近，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
　　“二哥……”三圣母披头散发，目光散乱，嘴唇颤动着，却不知说什么，只是慢慢走近，把那陪伴了杨戬几千年的金锁重新挂在了他的颈间。
　　二哥，就让它带着我的祝福，重新回到你身边好吗？我为你祈福几百年了，带着它，以后不论你在哪儿，莲儿也都如同在你身边一样……三妹笑颜如花的俏皮模样又在眼前浮现，然后慢慢模糊，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遥远得仿佛隔了几千几万个前世今生。嘴一弯，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
　　目光从每张脸上扫过，一切变得真实起来，他皱了下眉，阵应该是破了，如何少了一人，哪吒呢？不会是破阵时出什么意外了吧，心念一动，猛咳起来，胸口闷滞，竟连气息都有点续接不上。众人大骇，急急围拢，七手八脚地要把自己的法力渡入他体内，沉香见状慌忙阻止：“你们不要乱来，舅舅身体虚弱异常，经脉有伤，经受不起这许多法力的。”他适才渡入法力护住杨戬心脉，发现杨戬身体里空空荡荡的，托起他的身体，感觉轻软无力得像一缕轻烟，仿佛一阵风就能把眼前这人吹散。这样的身体委实受不得任何冲击了，他只能把雄浑的法力化成丝丝缕缕，缓缓渡入。眼下这一群人不明情况地乱来一气，不仅救不了杨戬，只怕当场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众人听沉香一说，僵住了手脚，只得退开。沉香轻抚着杨戬的背，帮他顺气。看着杨戬气虚的样子，用衣袖为他拭拭额间的冷汗，不禁悲从中来，粉红色的水珠又滴到杨戬脸上，一阵温热。
　　好异样的感觉，抬眼望向沉香，只见他左眼被伤，左边脸颊全是鲜血，两行清泪蜿蜒下来，与鲜血融成粉红色的水滴一滴滴地落下。再望向旁立的其余众人，他们的眼中布满了悔愧和惶急。这不应该是他们对他该有的神色啊，他们那么恨他，三年来他们看他的眼神一直是恨意满满，充斥着不屑和鄙夷，如今怎会……可他们那一脸自责是如此真实地呈现在面前，丝毫作不得假，莫不是他们已知是他破阵救人，亦或是……心绪烦乱，又是一阵闷咳……
　　极目远眺，远处飘来一朵祥云。众人皆随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云端下来一人，云髻高挽，衣袂飞扬，一派出尘风姿，不是瑶姬是谁。沉香望了一眼躺在他怀中的杨戬，他面容如常，神色淡漠，身体却是微微地有些颤抖，左手又习惯性地握成了拳。外婆，外婆，你快来这儿看舅舅一眼吧，给舅舅一点安慰吧，你才是舅舅最大的心结，你一个安慰的眼神比我们千百句的慰藉都要强啊，沉香心里祈求着。
　　瑶姬却急切地向杨莲的方向奔去，见女儿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六神无主，拉起她的手亦是一片冰凉，一下慌了：“莲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娘啊，是不是哪儿受伤了？”她执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的探查着。
　　适才她正在瑶池仙乐飘渺中陪着玉帝饮宴，轻歌曼舞，兄友妹恭，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忽然心头一阵悸痛，仿佛什么东西就要永远失去。心想母子连心，一定是莲儿出什么事了，急忙召来千里眼查看，俯瞰之下，发现华山山腰妖气迷漫，正是新建的圣母宫所在。瑶姬心中大急，禀明玉帝匆忙下凡，到得此间，发现人人皆完好无损，心中一慰，但众人个个神情怪异，失魂落魄，上前握住三圣母的手亦是一片冰凉，令她心里惶急，生怕女儿中了那妖物的摄魂之术，急切地拉起她的手，号起脉来。
　　“娘，女儿无事，只是二哥……”对母亲的关爱，三圣母似乎并不领情，急急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反手握住母亲的手，拉着她来到杨戬身边。
　　瑶姬见到躺在沉香怀里的杨戬微微一怔，眼前这个形容憔悴、惨淡不堪的男子是谁，是她的儿子么？她对杨戬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十岁家变那年，当年杨戬斧劈桃山救出她时，为了让她认出自己，依旧变化成十岁孩童的模样，她一见他这模样就有气，若不是他天赋异禀，生有神目，卖弄法术，天庭怎会知晓她的行踪，她又怎会家破人亡，孽根祸胎啊。因此即便是杨戬劈山救了她，她依旧侧身回避着儿子的目光，不愿去看这儿子一眼。
　　叫你好卖弄，是你害死了你爹和你大哥，害我在这桃山下见不得天日，孽子……几千年来这个执念一直在她脑中根深蒂固，直至新天条出世，她被赦出不复牢，当她知道杨戬把自己妹妹压入华山，又追杀外甥的累累恶行时，她便愈加认定这个儿子真的是个祸胎，他居然让他的妹妹尝到了和母亲一样的煎熬，是他，是他祸害了杨家上下三代人。杨戬寄居刘府那三年，虽众人都瞒着她，可她早已知晓那清冷小屋里躺着的病夫便是她那作恶多端的儿子，该不该去看他呢，她犹豫着徘徊不定，最终还是选择在小屋外止步，看他作甚，不过是个孽子。
　　此刻见到虚弱的杨戬，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她认为自己是恨他的，可是心里又隐隐有一种心痛的感觉。眼光直直地瞧了杨戬好一阵，见杨戬也向她这边望来，眼神清澈宁静，似乎少了一些本来该有的东西。她很清晰地记得，杨戬劈开桃山见到她时，眼神里满是狂喜和希冀，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周围很静，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整个山谷空旷得只有细风卷落花瓣的声音。其实众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三千年，太漫长，如此漫长的岁月怎用只字片语去概括，八百年，太残酷，如同火灸般烙在灭神阵内每个人的心中，一牵动就疼得刻骨，要想述说，只怕愧悔的血泪能把他们全部淹没。
　　或跪或立，每个人都缄默不语，只剩山风呜咽，气氛无比压抑。
　　瑶姬看着杨戬静静地望着自己，还带了一丝浅笑。越看越怒，其实她也觉得这怒气莫名其妙，是因为忆起他的恶行还是因为这清明得不带一丝尘垢的目光？
　　“杨戬，你又来害你妹妹么？”她愤慨地指着沉香怀里的杨戬，面容扭曲，极是狰狞，杨戬默然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黑水狱中的幻象，心中一痛，神色黯然。
　　“娘……是我不好……你不要怪我二哥……都是莲儿不好……”三圣母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瑶姬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外婆……”沉香深深吸了口气，强把就要泛滥的泪水吞了回去，想要为杨戬辩解。忽然怀里一空，杨戬不见了，心中大骇。
　　“哼！”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只见云端立着一个面容清癯，风姿凛然的道士。他穿着白色道袍，外罩玄色斗篷，黑发随风舞动，目光冷如鹰鸷，一股寒意从他身周升腾而起，刹时冰冻了整个山谷。
　　众人尽皆骇然，他们都是神仙之体，耳聪目明，就算周遭不设结界，有外人进入也早该知晓，这道士什么时候来的，竟是无人察知，可见法力之强，尤胜众人。
　　沉香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龙八和梅山兄弟提起兵刃冲将上来，连许久除了哭泣没有其它反应的小玉也冲了过来，他们才不管来人法力如何，他们只要救回那道士手上的人，他手上托着的正是杨戬。
　　哼，左手平平托住杨戬，右手幻化出一柄利剑，剑刃出鞘，寒光四射，来得好，他正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如今正好把这群笨蛋一次性解决了。
　　杀气弥漫，情知斩仙剑出鞘必饮血，杨戬大急，又呼不出声，只是剧咳起来，直咳得双颊绯红。杨戬的反应让那道士身形一滞，不再拔剑，只低头望向怀里的杨戬，依旧冰冷的眼神里透过一丝焦虑。杨戬也望向他，神色中充满了愧疚，勉力扯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哼，笑，笑什么笑，如果可以，贫道想哭，嚎啕大哭。翻翻眼皮，给了杨戬一个白眼。
　　趁此时机，瑶姬把女儿和外孙往身后一拉，整个身体挡在他们前面，生怕他们再受什么伤害，转头向那道士喝道：“哪里来的妖道，莫不是与方才那妖物是一伙的？”顿了顿，看杨戬的神情似乎和那道士认识，心念一动，斥道，“杨戬，你这个孽子，莫不是你心有不甘，勾结妖人设阵前来陷害你妹妹，有我在，不容你动他们分毫。”
　　杨莲扯扯母亲的衣袖，低声道：“娘……不是二哥……二哥没有害我们……是我们害了他……那是二哥的师父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笑了，冷可凝霜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灿烂的笑容，令人倍感诡异，毛骨悚然，他直视杨莲，森然道：“数千年不见，原来你竟还记得贫道。”
　　杨莲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喃喃说道：“真人当日的救命大恩，杨莲岂敢忘怀。”
　　“哦，原来你还记得别人对你的恩惠，贫道以为你原该忘记的。你连照拂了你几千年的兄长都忘了，居然还记得贫道，贫道当真荣幸之至。”
　　众人听他意存嘲讽，怒气甚盛，均不敢言，只是瑶姬不忍女儿被人欺凌，昂然道：“真人，这个孽子，不顾亲情，残害胞妹，行止乖张，罪恶滔天，方才又勾结妖人摆下恶阵欲制众人于死地，此等行径，人神共弃。莲儿没有这等兄长，我亦没有这等孽子。”
　　听闻此言，杨戬浑身一颤，腥甜满口，紧抿嘴唇想要强自咽下却最终无力吞回，一大口血喷将出来，渲红了师父那洁白的道袍。他突然很想笑，仰天长笑，原来自己在母亲心里竟已如此不堪，人生至此，夫复何言？适才他居然还在奢求或许自己的死亡能打动母亲，母亲能如同幼时一般抱抱她的儿子，若是能这样的死去，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好傻啊，真是好傻啊，在黑水狱自己就应该知道了，那些他想紧紧守护的亲情早已离他而去，剩下的只有仇恨。也许真该忘了，忘了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情和义，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奢侈，他的执念，他的眷恋早该被地狱的玄水冲涮殆尽，他本就是个罪人，他拥有的只有责任，如今责任也已完结，那么，就让一切随着他的生命消失吧……
　　感觉斩仙剑又向前挪出了数寸，情知母亲的话又激发了师父那潜在的杀机，自己总不能看着他们去死，不然，自己的一生真成了一个笑话。乞求地看着师父，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声音，玉鼎看看怀中的杨戬，见他面颊火红，知是赤火上炎，心道不好，杀人泄愤哪有徒弟的性命重要，只得收剑还鞘，见谷中风大，他又解下自己的斗篷给杨戬盖上，猛然见到杨戬颈上挂的金锁，这锁是杨戬从小系着的，他曾说过这是十岁生日那天爹爹用娘的金钗熔铸而成，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幼时的杨戬常常在修练之暇怔怔地看着颈上的金锁发呆，每当此时，玉鼎就知道他又想爹娘了，想家了。几千年，这金锁寄托了他所有的情感，这些情感越积越多，慢慢沉淀，这金锁就成了束缚他一生的枷锁，这枷锁太沉重，禁锢了他的一生，漫长的三千年岁月，压抑得他无法呼吸，只能一步步地迈向生命的终极……唉，戬儿，为师今日就帮你去了这枷锁。厌恶地看了金锁一眼，缓缓解下，随手抛落云间，长叹一声：“戬儿，师父带你回家吧，我们回家。”
　　嗯，回家，杨戬回眸望了金锁最后一眼，一滴晶莹的东西自他眼角滑落，和金锁一起落入尘埃。闭上眼，回头努力地往师父的胸口靠了靠，好温暖……几千年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铮”的一声，金锁落地，极是清脆。瑶姬望着远去的云彩怔忡一时，上前几步，茫然地从地上拾起金锁。金锁落地时，上面已沾了些尘土。她撩起衣袖缓缓擦拭着锁面，动作极是轻柔。这是天佑用她的金钗给戬儿打造的生日礼物，那是最后一天温馨，然后银芒……火海……血泪……眼泪簌簌而下，打在锁面上，金锁异常地亮了起来。轻轻把它拢入袖中，回头一看，女儿，外孙……所有的人都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呆呆地凝望着天空。

作者有话说

　　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