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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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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初•枫樱】梨雪
杏花春雨,杨柳微风。
早春的江南,江畔的熏风带着初春独有的温润,扑到行人的脸上,俏皮地拨弄着腮边的发丝,小僮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伸手揉揉鼻子,小僮抬头看了看身旁闭目站立着的紫衣文士,歪头思索了片刻,又皱着眉头犹豫了半晌,才大着胆子拉了拉文士的衣袖:“先生……”
文士闻声微微侧头,容颜如玉,一派温雅,唇角微微上扬,别具风情;那束在背后的紫色长发被风吹起,衬着杏花杨柳,甚是好看。这样的人物,直似山中谪仙,仿若只是这红尘中的过客,令人折服。
只是那一双眼,不知为何始终紧闭着,便是望向小僮时也不曾张开。
小僮看着那对眼,不免又在心下叹息了一番,才接着道:“前面就是先生故居,不走了吗?”
却见文士又侧过头去,看向被薄薄轻雾笼罩着的江面,轻轻叹道:“走……如何不走?”
声音却略带无奈和苦涩,小僮蹙眉不解地看着他。
似是感觉到身旁孩童的目光,文士笑了一笑,转过身将右手伸到小僮面前:“你可识路?若是不识……”
“吾当然识得!”小僮不服气地打断他的话,手便自然地拉住了文士伸过来的手,领着文士向前路行去。
那嗓音带着孩童独有的稚嫩,让文士忍不住在心内叹了一句,毕竟还是年少啊……
小僮牵着文士的手,慢慢行在古桥石阶上,文士空出来的左手便触碰在那些可触及的事物上,感受着那熟悉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连同老旧的木桥发出的轻微的咿呀声,斑驳的石阶上青苔散发出的味道,全被他一一纳入心中,和往日的记忆对比一番后,再存到心底。
石阶尽头,那座古老的宅子便静静立在那,经历着岁月的洗涤,却固执地不愿有丝毫变动,只带着沉淀下来的美好,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而那远行的主人,也便静静地站在它面前,用轻柔的声音似倾诉似问候般道一句“吾回来了”,打破了岁月的尘封。
“咣”地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主人蹙眉,闭合的双眼循声望去,随即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也是愣住了。
小僮疑惑地看看文士,又看看那出现在本该是空无一人的老宅内的青衣男子,小手慢慢握紧了牵着的那只手。
是错觉吗?小僮想,为何先生的手心……在出汗……
却听文士微微一笑,低眉道:“吾倒未曾想会是在此处……久见了,好友……”
小僮只看青衣男子双眉紧蹙,双唇紧抿,身体微微颤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怒意!小僮能想象,他袖中的双手,大概早已紧握成拳了。
一壶龙井,两盏清茶,檀香自炉中袅袅升起,隔在两人之间,遮了彼此的视线。
其实也只是遮了一人的视线吧,小僮托腮坐在亭外石阶上,呆呆地想。
春雨落在院内还是翠绿的枫树叶上,清脆悦耳;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却分不清是在身侧还是在远方。
此外,再无声响。
枫岫暗叹一声,双手捧起身前的茶碗,极缓极缓地饮了一口,才放下茶碗对坐在对面的人说道:“好友无话要对吾说吗?”
那人却是沉默依旧。
枫岫搭在茶碗上的手微微一颤,低头轻声道:“连……连吾如何会在此也不想问吗?”
枫岫只听得那人的呼吸微微紊乱,却还是固执地不肯开口说一个字,想来是怒极了吧……
枫岫自嘲地一笑,只得再度开口道:“那好友总该让吾这个主人知道,好友为何会在此吧?”
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冷哼,随即便是对面之人起身离去的声音,枫岫蹙眉,待那人走得远了,才将一声轻叹,散落在绵绵春雨之中。
小僮站起身,看看亭中低着头的主人,又转头看看那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丝诧异,这人,刚刚分明……
恼怒般摔上门后,拂樱却似极度疲倦,扶着门缓缓坐倒在了地上。
终于还是……
拂樱低头,让墨绿色的长发遮了自己的脸,被指甲刺破的掌心传来微微的疼痛感。轻轻闭上眼,脑海中便清晰浮现适才那人的身影。许久不见,除了那华丽的头饰和那双眼,倒是丝毫没有改变,拂樱想,这样便很好,这样便……
早春的风,自没有关紧的窗缝中漏了进来,夹杂着细微的雨丝,落在窗前的书案上。案上摊着纸,纸上似涂写了什么,只是被那雨水一润,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拂樱微微抬起头,看向那被微风吹起一角的纸张,苦笑一声慢慢站起走了过去。手触在纸上,却是微微颤抖着,片刻后似是狠了心般,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抓起那纸撕得粉碎,扬手散到窗外,散入风中。他便看着那纸在手心中一点点散完,之后又好似失了魂般,只安静地呆站着看窗外的雨,眼中逐渐流露出悲伤,或说是……灭顶的悲伤。
小僮在石阶上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停了。只是这早春的雨啊,哪这么容易说停就停呢,一会儿怕是还要下吧。
小僮边揉眼睛边想,回头看看亭中,却见他家主人还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闭着的双眼望向亭外院落。
不会是和自己一样睡着了吧,小僮心想着,边起身走了过去。待走到枫岫身边,见他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小僮不禁半是疑惑半是担心地轻轻推了推他:“先生……”
枫岫伸手覆在他推自己的手上,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小僮知他脾气,便也不再说话,一双眼也随他看向亭外,院中青涩的枫叶正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良久,才听他家主人极轻地叹了一声,回过头来道:“吾们回去吧……”
回去?小僮以为自己听差了,皱着眉头看向枫岫:“这就回去了?先生不是才回来吗?”
枫岫一笑,起身理了理衣衫:“无妨,走吧。”言罢便往亭外走去,小僮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急忙追了上去。
是因为那人吗?小僮牵住枫岫的手时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却是惊讶地看到主人脸上呈现出与寻常不同的温柔,那带着苦涩的温柔,一点点蔓延开来,至额前,至眉梢,至唇畔,一点一点,蔓入心中,温柔得苦涩。
拂樱站在石阶上,目送那两人离去,脑海中回响起枫岫的问话。
如何会在此……
拂樱当然知道他如此会在此,那咒术是他在拂袖离去之后,几乎查阅了自己所能查阅到的所有书籍,最后在一本自己无意中得到的匿于苦境的古籍中寻到后亲手下的。那是不为人知的禁术,连王和太息公都瞒过了,于是死去的枫岫主人,尸体便被太息公送回了慈光之塔,那个地方,定有人能依着自己暗藏于他尸身中的方法解开那咒术。
拂樱当初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为何会多此一举,拂樱更不是不知道,枫岫这种人,本就是不能留的,于公……或许亦于私。只是当那笔落在纸上的时候,拂樱忘却了,忘却了自己是火宅佛狱的凯旋侯,忘却了那人是佛狱的强敌枫岫主人,唯一记着的,大概只是初见之时,那人用他那标志性的羽扇遮了那张欠扁的脸,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轻轻地道一句“好友”;而自己,大概就在这种眼神中,将花盏砸了过去吧……
只是如今,那花盏早已不知流落何方,那人的羽扇也未见踪影,冥冥之中,或许早已注定。
拂樱抬头看向那被雨洗得湛蓝的天空,眼底的苦涩一点一点泛了上来,苦得他那被重伤过的咽喉,一阵阵地刺痛,直传入心底。
再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清醒之时,他是枫岫主人,他是凯旋侯,于是,不能说;救他之时,他早已昏迷,他不能道破,于是,无法说;再见之时,他虽有心,他已无力,于是,那句从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如那羽扇和花盏,早已消散在彼此心中……
拂樱觉得眼角有些涩,但也只是慢慢扯动了嘴角,却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落得下来,而嘴角那丝解脱般的苦笑,亦早已不知是为了笑给谁。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淋在额上,划过脸颊,滴落尘中……
—完—
分不清是结局还是番外的不知名物体:
拂樱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的时候,天空已微微泛白。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拂樱累了一晚上,此刻也忍不住走到庭院中,感受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清晨。
早春的风还是带了几分料峭,刮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隐隐生痛;寒意便趁着这风,从各个缝隙中钻入,攻城略地。拂樱裹紧了身上的天青色袍子,还是忍不住发抖,功体被废后的身体承受寒冷的能力愈加差了,却固执地不肯回房,只闭了眼坐到院中石凳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拂樱只感觉手脚早被冻得毫无知觉,微微张开眼,却被才冒出头的阳光刺得又闭了眼。拂樱眯着眼适应了一阵后,才又睁开了眼睛看着远处的朝阳。
终归是要散的……拂樱垂眼,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撑在石凳上勉力站起身,又在阳光中站了一阵,边活动手脚,等身体暖了一些,四肢也恢复了知觉,才走进卧取了自己的东西。又像是要悼念什么,呆呆地在房中站住了,目光从雕花的窗棂落到窗前的书案,从画着水墨江南的屏风落到挂着紫色帷幔的卧床,从放着一堆青花瓷器的檀木架落到放置着花梨木七弦古琴的琴桌上,一点一点,是在悼念,或是,流连着什么。
看着看着,拂樱的眼中便有了落寞,许久未有的落寞,久到拂樱已不记得上一次感到落寞是在什么时候,久到拂樱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迹象,便一咬牙再不给自己多余的时间,转身迈出房门,重重地合上了门。
关门声回荡在古宅的上空,久久不愿散去,随风落入刚踏上石阶的人的耳中,那人的嘴角便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旁边本就一脸疑惑的人更加疑惑,心想先生莫不是吃错东西了?
拂樱离去的脚步止在老宅门口。
皱着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拂樱提物的手一紧再紧,若不是已无功体,手上那东西怕是一早给他捏碎了。
这之前若是有人告诉拂樱,拂樱斋主怕枫岫主人,拂樱大概会冷笑着直接送那人去仙山,可若是现在跟他说……
枫岫当然不可怕,何况是重伤之后的枫岫,即便周身脉络骨骼都已恢复,功体较之前还是差了不少,这样的枫岫,当然不可怕。
可是这样的枫岫,不同昨日那般装饰简朴,却换上了早前那华丽得拂樱不知道多少次想直接扒了扛去当铺换一大堆千丈青的装饰;手中羽扇轻摇,那扇虽非是早已失落在佛狱的那把,却也极其相似,若不是拂樱太过熟悉,也差点错认了;而那人,便拿那扇遮了大半张脸,躲在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那双眼还完好的话……
拂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这样的枫岫,是拂樱所熟悉的枫岫,是拂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枫岫,拂樱看着,看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所谓害怕的感觉,便悄悄地从心底蔓延了开来,一点一点,无声无息之中钻入他身体的每一处感官。拂樱的手慢慢举起,紧紧环抱住了自己。
枫岫向前一步,拂樱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喉间发出模糊的惊呼声。
枫岫蹙眉:“好友……你在怕吾?”
拂樱想摇头,拂樱想说没有,拂樱想直接冲上去将他打趴下然后夺门而出,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硬着,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死死咬着下唇,防止自己发出更多的声音。
枫岫这样的人,拂樱知道,即使不用看,他也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所以,他一点险也冒不得。
只是拂樱,似乎还是低估了枫岫,低估了那熟悉自己如自己熟悉他一般的枫岫,于是拂樱见枫岫缓缓垂下了头,羽扇坠于掌中,拂樱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拂樱却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那似乎该被称为哀伤的情感,哀伤得那样刻骨。
拂樱便也垂下了头,听枫岫道:“好友,你当真以为吾什么都不知?”
语气中满是拂樱适才才经历过的落寞,拂樱在惊讶和怀疑的同时,心头便又慢慢地,再次染上了这让他觉得危险的落寞。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枫岫叹了一声,缓缓看向他:“好友,你我还要猜忌到何时?”
拂樱一愣,彷佛是被戳破了心思,看着枫岫的目光有霎那的闪烁,对上枫岫明明看不见的眼,却是匆忙地躲了开去。
却听枫岫再叹一声,往旁边迈了一小步,侧了侧身道:“好友,你若执意要走,枫岫不会阻止,只是有句话,枫岫想还是要说给你听才好。”
枫岫的笑,漫在嘴角眉梢,那双闭着的眼,仿若能看透一切,落在拂樱眼中,伴随着那温暖的声音,落在拂樱耳中:“若再让枫岫选择一次,枫岫仍愿如当初一般,在此遇见拂樱,在此与拂樱结为好友。”
刹那的寂静,彷佛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声音,而后,微风卷起落花,轻轻散落在两人周围。风声,落花生,伴着谁的脚步声,停在谁的身前……
谁的手伸出,触到谁冰冷的手,又被谁握于掌中;谁的指尖游走于掌心,慢慢汇成文字,倾诉着谁的心声。
而那被刻画出来却又瞬间散于风中的字,又被谁刻进了心底;那停顿于掌心的手,又被谁紧紧握着,停在心口处。
头顶青涩的枫叶,身侧飞舞的樱花,又是在替谁羞涩地笑着,笑得那般温柔,那般美好,却又顽皮地对一脸好奇的孩童眨眨眼道,才不告诉你呢,那被汇于掌心刻入心底的两个字是什么。
就让它被埋于心底吧,天和地知晓,风和云知晓,花和叶知晓,你和我知晓,足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