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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三章、凋此红芳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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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市?”濯缨走过去,看见她赤脚站在石阶上,乌发披散到肩头。忍不住便皱眉呵斥道:“怎么搞的?回你屋里去。”一边就伸手去抱她。哪知道海市一扭身滑开,嘴里只是急急问着:“义父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就回去。”濯缨嗤了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倒提起来,举到眼前:“小孩儿有耳朵没嘴巴,大人说话你听话,别问东问西的。”
“我有嘴巴啊。”海市冲他吐舌头。
他二话不说,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觉。再不老实,罚你明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迈步要走,却被扯住了。回头看,海市两手死死抱着廊下的朱漆柱,倔强地说,“我要等他回来。”
“别耍赖。”濯缨了拽她的腿,海市却只管抱紧柱子,男孩般的细瘦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绷成一条线。他禁不住气得笑了,撒开手,看她轻盈落地。“你要干吗?”他无奈地问。
“我要等他回来。”海市固执地说,脚趾在结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缩着,冻得发红像一个个小萝卜。
濯缨的头疼了起来,这让他想起他自己,固执地冲着苏鸣吼叫“方鉴明没有死,你放屁的样子”。濯缨便问:“他要是一个月不回来,你是不是一个月不睡了?”
海市没有回答,歪着头想了想,却提出了新的问题:“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看着濯缨奇怪而诧异的表情,她补充道,“外面那么多坏人。”
濯缨无可奈何地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不会的,他办完了事就回来。再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呢?”海市静默了半晌,濯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她被说服了,便伸手去牵她,却仍是被她溜了。
海市低着头,讷讷地说:“可是,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濯缨懊恼地长叹一声,推开方鉴明的房门,下巴朝里一指:“进来。”
铜炉里还有余烬,濯缨去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锦裘,把海市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安放在书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安心了吧?”他问,“嗯……有点。”海市把脑袋埋进锦裘,深深吸气,“好像他还没走远呢。”
濯缨凑过去嗅了嗅,只有一股涩重的药香。他揉揉海市的脑袋:“行了,睡吧,他回来了我会叫你的。”
“我不睡。”海市使劲摇头,“我醒着等他。”“那我可睡了。”濯缨没好气地道,说完便和衣倒在榻上,不顾海市拉扯他,合眼就睡了。(本段对话部分出自《庞歌染尼》)
②后半夜,他忽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凝神静听,院门正低哑作响,海市早就抵不住困,裹着锦裘沉沉睡了。他无声起身,闪到窗边查看,见月光下颀长人影闪身进来,松了口气,知道是方鉴明回来了。
方鉴明穿着夜间惯常的黑衣,见他迎出来,又一眼望见暖榻上锦绣堆里探出小手小脚,苍白的脸孔上微露疑色:“怎么了?”
“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
过了半晌,方鉴明叹了口气,眉间的结稍见舒展:“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送她回房。”
却听见光脚拍打石地的响动由远及近,海市已被交谈惊醒,直直飞奔出来,扑向自己,撞了个趔趄。小女孩搂着他的腰,两手不能合围,只是紧紧攥住他的黑衣,仰脸对他粲然一笑:“义父。”
男人也微笑了。“怎么连鞋也不穿。”
“刚才下雨了吗?你身上都淋透了。”海市的脸上还有惺忪的初醒神色。
方鉴明怔住了,竟不能对答。
海市凝视着他,小小面孔上逐渐浮现狐疑,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看自己微颤的双手,又猛然仰首瞪视方鉴明,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恐惧。
那瞬间,借着手中烛光,濯缨发觉海市满手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连一侧面颊上亦是血痕。方鉴明的黑衣,原来自上而下浸饱了血,湿黏沉重。
“对不住,吓着你了。”方鉴明立即避让两步。
海市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疼吗?”她细声问。
“不妨事,小伤。”方鉴明伸手梳理女孩睡得蓬乱的头发,血顺着男人的指尖往下淌,那些修长的手指在女孩乌发中犁出红湿痕迹。“跟濯缨去换衣服,把手和脸洗洗,好不好?”
濯缨得令,伸手要去抱起海市,女孩却像个尾巴似的转了半圈,藏到方鉴明身后。
“以后……还得去吗?”她问,小手拽死了黑衣一角,指缝里攥出了淋漓的血。
方鉴明回头看她,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不能不去吗?”小女孩摇晃着他,哀恳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方鉴明苦笑地说:“总得有人去的。”
“那,我替你去。”海市说完,便咬紧了唇,稚小的面孔因而看来有一种可笑的决绝。
她身量只到男人腰间,他俯首注视她的脸,略带惊异,唇角的伤痕仍向上勾起,如同一抹永远无法褪去的微笑。
“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他的声音醇和得如同一阵拂面的春风。
海市眼里滚下泪珠,颊畔的衣褶血印洗得纵横狼藉:“我不是小姑娘,我说过要做你的儿子的。我知道你是去杀人的,我替你去。”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浅淡笑意:“杀人可不容易。”
“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海市仰头望着他,“我学会了,你就不用去了。”
方鉴明替她拂开一丝垂在眼前的刘海,温声道:“好,谢谢你。”他弯下身,从海市手中轻缓抽出染血的衣襟,将她推向濯缨的身边,“去吧。”
濯缨一手秉烛,一手抱起海市。女孩还小,轻盈如羽,依在他肩上,仍不住回头眺望。
帝旭眼里见不得一丝阴影,禁城内彻夜通明辉煌,唯有霁风馆照着方鉴明的意思,夜间不燃一盏闲灯。游廊深长,朱帷锦帐重叠无尽,层层垂掩,濯缨手中护着那一豆微光,四面皆是照不尽的阴暗。
侧身用肩臂顶开海市的房门,刚要将烛台搁下,海市趴在他耳边,悄声唤他:“濯缨。”
“又怎么了?”
“教我杀人好不好?”
濯缨僵了僵,转头与她对面凝视。孩子的双眼未染红尘,在黯淡的灯下仍是清如寒水,盈满了企盼的照人神采。
“行吗?”她柔软细短的手臂绕在他颈项上,像一只缠人却又胆怯的小兽。
濯缨心头骤然涌上怒气。
宫人早把盛有温水的盥洗铜盆送到屋内,此时水已凉透了,他二话不说,将海市拎到盆边,替她擦洗。
海市扭着身子,想挣开他的手,濯缨不理睬她,以手撩水,粗鲁搓净她脸上结块的血迹。
“冷死了冷死了。”海市徒劳地躲闪。
“不是想学杀人吗?那就别喊冷。”他手上仍不停歇,“新鲜的血见了热水,就要在指甲和衣裳上留下印迹。真正的刺客,就算用自己的身体焐化雪水,也不会抱怨一声。”
怀里的小身子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出声。濯缨放开了她,她也不动,只是皱紧了脸,踮高身子,自己将鲜红的两手浸入刺骨的水里,尽力搓洗,无声地打着寒战。
濯缨再也看不下去,冲出门外站了一刻,大踏步走向正屋,推门闯入。
方鉴明的屋内仍只有一盏小烛,笼在卧房的织锦屏风内,晕染出一室昏黄。
“濯缨?什么事?”屏风后传出那个人温醇的声音。
“堂堂一国公侯,放着好好的肱股重臣不做,宁可隐姓埋名,半夜潜出禁城暗杀同僚……如今居然把心计使到了七岁的小孩子身上。”濯缨冷笑,“你不累吗?”
静了片刻,屏风后的人也轻笑起来,水声随之荡漾。“被十几个壮年汉子围攻,也没想过哭喊求饶,手无寸铁,还杀了一个官兵。世上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她生来是要走这条路的。”
濯缨的双拳在身侧紧握:“她不惜性命,不计后果,是为着维护心里关切的人,不是为了替谁卖命。你明知她亲眼见她父亲死在面前……”
布帛的细微窸窣声响过一阵,方鉴明从屏风背面绕了出来,披着宽大的白缎单袷衣,神情与嗓音同样平和坦然:“所以现在我来做她的父亲。”
“那是因为你知道她失去过一个父亲,绝不愿再失去第二个。只要她把你看做是父亲,为了保护你,她就什么都愿意做。”濯缨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低声说,“你一向是要物尽其用的。”方鉴明并不言语,只是一笑,眉宇间的疲惫却深重得无从掩饰。
外头有人叩门,方鉴明漫不经心朝濯缨点了点头,濯缨唇角抽动,愤懑转头喊道:“进来!”几名宦官应声鱼贯而入,行了礼,将屏风利索地折到一旁,露出后头六尺长的包银柏木浴盆。已是呵气成霜的时令了,刚用过的浴盆里却不见半点热气氤氲,是一缸冰冷脏浊的红浆。宦官们静默得像一群忙于劳作的牲口,抬起浴盆,收拾了布巾衣物,匆匆出去了。
再回头看方鉴明,他白衣的肩上已无声无息沁出了血痕,衣裾下角在微风中拂动。不知何时,濯缨已与他一般高,视线平齐,无需再仰头看他了。(本段出自《庞歌染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