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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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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例行盘问了姓名、年龄之后,唐基继续发问,“籍贯?”
龙文章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孟潇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龙文章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的。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龙文章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龙文章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龙文章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到下边站着那位的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龙文章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龙文章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龙文章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继续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龙文章,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孟潇抓着孟烦了胳膊的手动了动,孟烦了狐疑的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那边龙文章摇了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龙文章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发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龙文章愣了一下,“什么?”孟潇也转眼看着虞啸卿,有些疑惑于他提出的问题。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龙文章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龙文章说:“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龙文章答:“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龙文章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如冰山一样的暴躁,他一言不发,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龙文章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证人席上孟烦了和迷龙拖着想往上冲的孟潇。龙文章却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卿,“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龙文章幽幽的开口:“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龙文章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龙文章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龙文章的脑瓜子。
其他人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可他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虞啸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孟烦了看着孟潇一脸愤怒的架势,一把将她揽到身后,然后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看了孟烦了一眼,“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孟烦了解释说。
龙文章又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人群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龙文章点了点头。
虞啸卿盯着龙文章,“你恨日本人?”
龙文章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孟潇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她对政治从来都不感兴趣。
虞师前身,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称呼,让人觉得想弄死龙文章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龙文章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说的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
虞啸卿又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龙文章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龙文章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龙文章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龙文章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龙文章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龙文章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龙文章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龙文章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他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孟潇仍是并不自知的握着孟烦了的手腕,力道越来越大,孟烦了却浑然不觉。孟潇心里痛得要命,自己在国外的这几年,祖国的河山已经被日寇的铁蹄踏遍了版图的三分之二,她原先只是有个整体的概念,可如今,听到龙文章念叨的这一方方水土,像是由抽象一下子转成了具体,真实的吓人。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说,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数落这些的人大概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龙文章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龙文章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龙文章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稍事休息之后,第二轮庭审又开始了。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龙文章:“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龙文章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龙文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招魂的。”
孟潇有些惊恐的抬起了头,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想到了她曾经见过龙文章对待死者的态度,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龙文章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龙文章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龙文章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龙文章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龙文章一定听清楚了虞啸卿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龙文章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龙文章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孟烦了他们在听,表情像是要哭。孟潇在听,眼中充满了悲悯和伤感。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虞啸卿止住龙文章,“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龙文章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回过神来的孟烦了替龙文章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叫:“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虞啸卿好像并不关心这个,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龙文章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卿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龙文章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龙文章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龙文章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 more two more ,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他们俩人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龙文章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龙文章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龙文章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龙文章“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龙文章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龙文章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龙文章没有往下说,往下的事情是他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龙文章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龙文章说,“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卿说。
“是的。”龙文章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给龙文章戴上了手铐让他坐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