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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击鼓

      一

      刘彻坐在高高的大殿上,用朱笔批改着奏折。他今天心情很好。泰山封禅很顺利。祭天时他除了说些国泰明安之类的套话外,还特意祈了卫青身体健康——看卫青还天天窝在家里托病!大汉天子都为他祈福了,他还能不好?
      果然,今天一早就看见了卫青的折子。春陀那个老奴无比机灵,把那折子早早的挑出来摆在最上面,让他一眼就能看见。卫青啊,看来你身体应该是好些了吧?还能写字呢——原来可是连抬个胳膊起个身都要抖半天。虽然这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不过朕也就不怪罪你了。刘彻一边哼唧着,一边洋洋得意。看吧,朕说你能长命百岁,你就不能只到不惑!
      但是这内容……有些敏感啊。谈得是太子的问题。不过放心吧,朕现在也不疑你了。朕知道许多人说朕穷兵黩武,所以也不需要据儿打打杀杀开疆拓土,只要把现在这块地守好就成了。刘彻提起笔,正准备在上面添几句,安抚一下卫青,突然听见下面的宦官扯着嗓子吼着:
      “陛下——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青,薨——”
      刘彻手抖了抖,在奏折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被人用淌血的头颅拖着走了一遍。
      “把这折子打下去,让卫青给我重写一遍。朕好重新批示。”刘彻好不在意的把手中染血的奏折扔下去。
      “陛下。”底下的小宦官抖得像筛糠,声音颤颤巍巍又尖又细,活像催命的怨鬼,“长平侯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青,薨了——”
      “大将军登天已有两日了,因陛下你在泰山封禅,平阳公主不敢打扰,故现在才说。”
      “陛下,您说是不是要——”
      卫青,你是看着自己要死了,才来给太子求情吗?朕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刻薄寡恩的形象?
      “赐葬,茂陵以东。起冢像阴庐山”刘彻只手撑着自己的头,帝冕上的珠旒垂下来,晃悠悠的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这个独断暴躁的皇帝的表情,“这事就交给霍光吧。他知道怎么做。”
      茂陵以东——那宦官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也只是畏畏缩缩的退下了。
      那是给皇后留的位置啊。

      二

      皇帝已经老了。
      昔日挥斥方遒的霸主,现在却病榻缠绵,只能眯着眼睛,任凭别人往他嘴里灌进苦涩的药汁,在他手腕处感受那微弱的脉搏。
      皇帝突然想起了上林苑,想起了那清清脆脆的鸟啼。
      想起他第一次出征。

      三

      “卫青。”年轻的君主靠着自己未来的大将军,拉着他一起躺在草坪上。上林苑的天空很小,被树枝切成了一个个方块,隐隐约约透出星星的光亮。
      “你要飞出去。”刘彻牵起卫青的手,比着那方寸天空,“你会成为我大汉朝的将军,征战沙场,将那些北方的野狼赶出我们的边城,让他们听见我们汉朝将军的名讳就吓得屁滚尿流;你要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将大汉的文明传播到那些蛮夷之国,让他们俯首称臣!”
      “是!”卫青被刘彻这一番狂言妄语激得热血沸腾,“臣必将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谁让你死的?”刘彻眯了眯眼,显得有些不耐,“那些都是屁话!输了没关系,关键是要活着回来,然后再打!”
      “不过,”刘彻顿了顿,说,“朕也不允许你输!”
      “朕将封你为车骑将军。”刘彻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卫青的,“朕会在宫里为你摆好筵席,待你得胜归来。”
      卫青被刘彻着亲昵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又不好推开,只得任着刘彻往自己身上蹭,一张脸羞得染上一层薄红。
      “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刘彻笑着捏了一把卫青僵硬的身子,手摸了摸卫青的后腰。
      “唔——”卫青的声音抖了抖,“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嗯。”刘彻将身子凑前去,轻轻含住卫青的嘴唇。
      旁边的火堆投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枯枝燃烧的时候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像兵器折断的声音。

      四

      皇帝单手支着头,笑看下面群臣慷慨激昂,为漠北之战的胜利而歌功颂德。也有一些老狐狸敏锐的察觉到了朝堂上的暗潮涌动,沉默着不说话,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置大司马位以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刘彻缓缓的开了口,不管群臣们那副“要变天了”的表情。
      “至于大将军,让单于逃脱,因而不封赏。”
      这下,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
      大臣们互相讨论着,所谓反常即为妖,以往皇帝对大将军的胜利都是大封特封,今天一反常态,看来,大将军要失宠了。
      骠骑将军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恼怒的看着刘彻。而卫青则一直垂着头,一副恭敬柔顺的样子。
      卫青啊卫青,你可知朕为什么这样做?你可还交付朕以真心?
      刘彻牵了牵嘴角,只觉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驹。
      我若无法信你,便只能将你推下,让你和我之间隔着鸿沟,再也无法对我造成威胁。这样,我们就能一如往前了。
      比起高祖时候的韩信,前朝的周亚夫,朕待你,还算不薄吧?

      五

      刘彻躺在软榻上,突然发觉自己想起了什么仿若前世的少年逸事,不有的轻轻冷笑起来。
      到最后,结局不还都是这样,功高盖主、离心离德?
      他这一笑可吓坏了周围心思各异的人们,御医和宫人纷纷下跪请罪。
      卫青啊,你躺在茂陵阴冷的陵墓中,而我则在堂皇的五柞宫。你又如何陪伴我呢?
      “请罪?你们何罪之有啊?”年老的皇帝威严不减,阴鸷的目光盯着众人。”
      “臣……臣等冲撞了陛下,望陛下恕罪。”为首的御医双手撑地,声线有些不稳。
      刘彻手上的青筋突起,显然已经怒不可竭。卫青啊,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也会为你的食言而这样恭恭敬敬跪下请罪吧?
      可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刘彻有些震怒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起不了身。宫女连忙扶起他,用丝绸做成的绢帕擦拭刘彻额上的汗滴。
      “陛下身体虚弱,不宜活动。”医官想劝刘彻好好躺着,说道。
      而刘彻似乎也听进了这句话,又被人扶着卧下了。
      其实他只是看见那绢帕,想起了椒房宫内的三尺白绫以及那曾是三千青丝的一头白发,莫名的有些愧疚罢了。

      六

      去病找来的郎中已经走了,没有了医官的折腾与絮语,尽管身上依旧又寒又冷,但在房内暖烘烘的气氛下,卫青竟莫名的感到安心。丝丝龙涎的香气从墙角的镂空薰炉里飘出来,带有甜腻的烟雾,催得他头昏脑胀,浑身上下更加绵软无力。
      这时平阳悄悄走了进来,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但看见卫青似乎正睡着,便想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矮桌上。不料卫青突然叫住了她,手一抖,繁复的裙裾上就染上了褐色的污渍。
      “公主,”卫青声音沙哑,音调拖沓,像是垂垂晚矣的老人发出临终的哀叹,“让女婢把房中的香炉熄了吧。”
      “这可是陛下赐下来的龙涎香,据说对于行气活血、咳喘气逆很有神效的。”平阳神情自若的将药碗托在卫青颏下,神情却有些哀戚。
      “公主,这些事情让仆侍来做就好了。您千金之身,不必为卫青如此动劳。”卫青抿了一口药汁,“公主,还是把那香熄了吧。闻着感觉像勒着喉咙似的,太甜了。”
      平阳应了声,扭头将门口的侍女叫进来,又吩咐了一番,接着便又细细的将药汁倾入卫青喉中,好不忘用细绢擦拭嘴角。
      这本是一幅夫妻和睦的好画面,只不过画中女子面带愁容,男子朝不保夕,反倒催人泪下。
      “卫青……”平阳开了口,又有些犹疑,“真的不用通知陛下吗?”
      “不用了。陛下泰山之行,本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若被我坏了兴致就不好了。”
      “卫青啊,你这又是何苦呢?陛下回来后,岂不是更伤心?”
      卫青垂下眼睫,抿直了嘴唇,不在说话。见他如此,平阳也只是叹息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已是图穷匕见。

      七

      卫青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漂浮在水中,细细的水流环绕着他,冰凉刺骨。就像河朔死湖里的石头,沉沉浮浮。
      他忍不住挣扎起来,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是漠北。
      茫茫的大漠,土灰色的沙子在染上血之后泛着红光。青白的日光是一把利剑,劈开了流沙,将这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分为二。鲜红的旗帜在挥舞着。
      “是伊稚邪!”有士兵喊道,“大将军,快看啊!”
      然后喊话的士兵化作了一堆黄沙。
      卫青一下子跪下来,用手刨开沙子,想要找到什么。
      给我留下一点吧。
      我生而贫困卑贱,从不求封爵富贵,只愿能够温饱、不再挨打。我不要上林苑的花草、不要甘泉宫的热汤、不要万户的侯位。
      给我留下一点吧。
      沙子从卫青的手中滑过,留下鲜红的血迹。从血污中,卫青找到了一副马的骸骨。他曾抱着它在顽劣的君王面前恸哭。
      突然从旁侧窜出一个人影。是李敢,他拿着一把剑,直直的向卫青刺来。但在他的剑尖抵达之前,他却先倒下了了。
      “舅舅!”霍去病大喊着,目眦欲裂,之前是他一箭射死了李敢,“舅舅,快走啊!你快回去啊!”
      卫青充耳未闻,既然是那匹马……
      卫青将马的身骨从流沙中拔/出来。在马的肩胛骨上插着一支箭,直直的透过本应是心脏的偏左的胸腔,从肋骨的缝隙中毫不怜惜地穿出来。
      远方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战士出征前的鼓声。里面传来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回不去了,去病。舅舅回不去了。”卫青摇摇头。
      从我走出宫墙,跃过黄河开始,就回不去了。
      “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八
      元封五年,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青,薨。武帝年号由六年一轮,改为四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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