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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深夜初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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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德基!”
深夜,我从噩梦之中强挣扎醒了过来,柔滑的蚕丝寝衣已被生出的黏腻汗水所浸染,与我的肌肤贴合着,极是不舒适。
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不稳呼吸,梦中的场景犹然在目。
最初的梦中,一切都昏暗不楚,我曾看到了许多的人,虽然那些面孔都不甚清楚,但从发饰和衣着上能判断出他们都是金人。再到了后来,那一滩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鲜血最是刺目,还有在婚床上昏沉沉躺着的那一个人,当年与他最后对视的那一眼,他半张着口,究竟是想要对我说什么。是要说恨?还是说怨?
官家(赵构)已被我突来的呼救给吵醒了,他担忧地看着仍旧处于害怕中的我,同时,他伸过一臂将我揽进了自己怀中。我紧紧贴着了他暖热的体温,他以袖擦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寝殿里此时很安静,他今夜并没有让宫女们在殿内守夜,而是吩咐她们都守在了殿外。除了我们的呼吸,再无旁人。
帷帐外,数十根灌香描金红烛才只烧了一半,我们并没有睡太久。因那蜡的材质极好,燃烧时,烛芯并不会噼啪作响,且无一滴烛泪落下,都已化作了香风熏染了空气。
“是噩梦?”
我怔怔看他:“是噩梦,是一场极坏的噩梦!德基,我如今是在临安,对不对?”
他稍用力地抱我:“对,你在临安,你在宫里面,就在我的身边。”
我鲜有地主动去吻了他,想要感受自己真的有他在身旁。感觉到我浑身犹在颤抖,知我的内心依旧是害怕的,他浅笑数声,然后用锦被将二人紧紧地一同裹住,有力的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臂,安抚着我。
待二人的双唇分离了,他低低问我:“镜儿,你究竟梦到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那些不堪的过去又涌入脑海之中,我抽泣道:“我。。。。梦到了。。。。金。。。。”
我再难说下去,听他幽幽叹息:“镜儿,你回来也有数日了,却甚少会提及这些年里的事情,我知道,镜儿,你一定是受了委屈的。镜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我如今已是天子了,凡你所求,我无一不应!”
我急忙轻声说:“德基,靖康国难并不是你的错,你并不欠我什么,就无需补偿我。其实,这几日,其实。。。。我很想对你和梳儿说一说过去五年里发生的事情,可是,我却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说起。而且,你如今心系国事,在前朝一坐便是整整的一日。看着你为国事伤神劳累,我不敢再影响你就寝休息。姐姐她,她从来都是不问的,她只叫我安心住着。”
“那,你还是想说的吧?你就现在说吧,我都听着。”
“嗯。”
多多少少的,他曾派了一些探子混入金军之中一路跟着我们去了金国,否则,他那年也就不会那么及时的知道我小产一事了。还有,我想,对我们这些被俘之人在金营里的遭遇,他应也是听探子回禀过的。他不会不清楚,那些粗暴的金军会如何对待女俘,无论贵贱。
他是一个男人,而且又是天子,他自然会介意自己女人的清白与贞洁。他没有开口问过我,不过只是因为他担忧我的回答会是他不愿接受的那一个。但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我要对他说清楚,一为了我自己的名声,二也好叫他能够安心。
当说到了一路之上保护我的那个人,我就不得不提到祁王和完颜宗秀,尤其是完颜宗秀此人。可是,我却又不能说的太深,毕竟,有一些事他是不愿意听到的。于是,我就尽量地隐去了一些事实,只捡可以说的事情对他说。可,饶是如此,‘完颜宗秀’这个名字还是令他大为的不悦。
我把自己北去路上的所见所闻对他详细地讲了一遍,还复述了上皇在曹勋南逃之前所说的那一番话。他仔细听着,面色沉重。当我说到了田氏、姜氏等人遭遇的时候,我看到他突然间就皱起了眉,我知趣地停住了话头。听到了她们的境遇,他已忍受不得,倘或他知道了韦贤妃和邢氏现如今共侍一。。。。
他揽着我的那一只手渐渐地攥成了拳,沉声道:“我早几年曾经收到一封密报。。。。说是。。。秉懿其实并不在浣衣。。。。而是在。。。。罢了!镜儿,你只告诉我,她如今尚在人世吗?”
想起了凄苦不幸的邢氏且我们还都曾失去了他的一个孩子,我不禁泪下,同情道:“她还活着,可是你应知道,被俘去金国的宋人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活的好的!德基,她很想念你,但是,等了你太久,她已经开始失望了,她觉得,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再与你相见了,她只希望你能够善待她的家人们。你曾遥封她为皇后,任后宫里中宫数年空悬,你既敬她、难忘她,何不早些将她从金。。。。”
叹着气,他突然轻轻地推开了我。我一时无措,看他掀开锦被紧接着便穿靴下了床,坐在桌旁,他长叹了一声,然后便是黯然沉思。
我心内莫名不安,拿了外袍,我赶紧走过去为他披上。他就一直那么垂首坐着,侧脸上有一道鼻梁的挺直暗影。
这样的他,我当年从未曾见到过,大家都只会说‘康王是大宋的英雄’,这是一个英雄该有的样子么?如此的颓废不振,只会坐在深宫之中叹于事无补的气。
我想要拥住他,但他的身子微动一下便躲开了,他不需要我的同情。我双膝跪地,他十分不解地望着我,让我快一些起来,我却不起,还朝他郑重地叩头三次。
“我自知人微言轻,也明白后宫不得干政,军国大事,只可凭你这天子来做主。但是,我们经历的屈辱真的不是任何人能够体会的。诚然,上天待我不薄,能让我又寻回了你,可是,余下的人们都还在北国受苦受辱呢!
初入金营时,韩国公他年幼不懂事,在斋宫里面,他每天都想要吃到云片糕。一晃三年,等到了韩州城之后,如今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红薯,只要宫人们从地里挖出来奉给他,他就会非常的欢喜;
建安郡王临死之前,曾留了一些话托我他日一定要转告给你,他说,九哥是英雄,他很崇拜你,他说如果不是自己得了病就快要死了,他很想能与你一起并肩杀敌、杀光那些毁我家国的可恶金军;
一个宗姬曾说,赵家的男儿都死光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可是祁王却说,赵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他要找到你,让那些金军好好地看看,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们,你一直都在想着率军救援;
渊圣(赵桓)的朱皇后,被完颜宗翰强迫献唱劝酒,她不堪受辱,投井而死;信王殿下的婚约妻子,宁死不屈,被金军抽打、折磨至死;保福、仁福、贤福三位帝姬,皆惨死于刘家寺中,我知你当年对她们并无什么印象,可是,她们毕竟都是你的手足啊;
还有,佛佑、神佑、凡安、静安,她们这四个孩子也都。。”
“你别再说了!”
他忽然呵斥让我住口,我惊的不由浑身一抖,他怒气仍旧未消,大手挥过,桌上的旒金器皿‘哗啦’地碎了一地,声音巨大,我耳旁嗡嗡作响。
在外守夜的宫女当即便恭敬地询问需不需进来服侍,却无端被他给骂了一句‘都给我滚’!
我已吓的失语,连自己的手被碎片割伤都不觉疼。他胸膛依旧强烈起伏着,喘气粗重异常。猛然,我被他从地上拽起来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他狠狠地用双臂禁锢我,似要将我永远囚禁一般。
细密的血珠沿着掌纹缓缓地滑动,就快落下,在将要融入地面上的黑金砖石之前,他捧起了我的手将它们一一吮吸。我觉不好,分寸地挣扎数次,他却是固执不放。
他的语气难过不已:“刚才一定吓到你了,是我不好,我不好。可是,镜儿,你不懂,我有很多的苦处啊,你都不懂,这个大宋和当年其实根本就。。。。。还有,我自己,镜儿,这些年,我失去了太多,即便如今重新拥有了你,可我的失去仍然是太多太多了!”
我想我懂他的苦处,靖康一难,他所失去的真的是太多了,他的父母、他的手足、他的妻小、他的子民。我觉得,刚才自己实在太不对了,那些真实的言语,正戳到了他最痛的那一个痛处。
我抚着他的背歉意地说:“德基,对不起,是我不该说那些话。德基,一起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前些年我们是不如金军,可,现在不是有韩世忠和岳飞这样厉害的大将正积极地抗金吗?不出三载,我们一定可以北复中原的。”
我原本以为,提及战事上的顺利能够令他好过一些,不料,他却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无法招架,他的哭声令我痛心。
“镜儿,如果我们的孩儿还在那该多好?!我平生无错,但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
我无法理解他怎会在此时说到了那一件事,不过,这却正勾起了我心中深藏的感伤往事,我没再多想,也不禁哭道:“是啊,如果他还在的话。。。。。我真想看看那是怎样一个聪慧可爱的孩子。。。。。德基,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是吗?”
我等他回答,他却没有回答我。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并小声地许诺般对我说道:“会的,镜儿,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有儿有女,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管你叫‘娘’、管我叫‘爹’,我们。。。。我们会是这天下最好的一双父母。。。。。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我们还会有。。。。。”
他已预想好了我们的未来,我含泪想象,我们会白首到老,那儿孙绕膝的美好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我无不幸福地想着,我们五年前所失去的,很快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