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五位帝姬 ...
-
柔安的住处在第六进的院子里，是整个宅院的最深处，住在这里的全是当年被金军所俘的年幼者。
方才经过前几进院落的时候，我和小弥偶尔会听到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从厢房中传出来。我捂住耳朵不敢听，小弥只当作没有听到面无改色地跟着婆子继续走。
国难至今已有数年，我的身子依旧是干净的，所以，我就无法彻底做到像小弥那样站在同一个角度去可怜、同情和理解与她有一样不幸遭遇的韦贤妃。
我无不自私地认为，未免被金军侮辱，女子都理应自戕保节。可是，其实我大错特错，亡国并非女人之错，我有什么权利去劝那些无辜的人们舍弃性命呢？
第六进的院子约有百尺见方，粗略一看，能住人的地方不过是两间坐西朝东的大厢房罢了。院子的中/央有一口以青石堆砌的水井，围着井口外摆着几个湿漉漉的粗糙木桶。院内堆满了各色杂物，我鼻中能嗅到很浓的腐/败霉味。
我气的直想大骂这些婆子，这里的居住条件这般的差，难怪佛佑和神佑那两个孩子会得了重病而死。她们怎么就不派些人来好好的收拾收拾这院子啊。
“吴宫人？”
我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且人家极有可能就是在唤我，回头看去，唤我的人是那个原本坐在井旁低头搓洗衣服的六岁女童。
望着她瘦弱的菜色小脸，我眼中又簌簌落泪，失声唤道：“纯福帝姬！”
我伸手想要夺过水盆替她浣衣，她却有些害怕地对我说：“吴宫人，你千万别帮我，她们会打你的！还有，你别唤我‘帝姬’了，她们会骂我的，你就叫我‘金铃’吧。既然你来了这儿，那是不是我父皇他也来了？！”
她神态雀跃，一边搓着衣服一边伸脖张望着我进来的那一扇门，盼着能看到自己的父亲。我再忍不得，把她拽起搂进了怀里，然后指着那婆子一通大骂。
“你们还是不是人啊！帝姬她才六岁啊！她哪里会做这些粗重的活计！你们。。。。。欺人太甚！”
婆子根本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但她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我这是在为纯福帝姬抱屈。
她不甘示弱：“这儿哪有什么‘帝姬’？！我们只知她们都是皇帝派军押进来的奴婢！”
纯福帝姬躲在我的怀里委屈地嚎啕大哭：“吴宫人，自去岁起，她们每日都叫我早起干活！我不会做，她们就不给我饭吃！要不是嫂嫂和姐姐们偷偷地给我饭吃，我要就饿死了！吴宫人，我想父皇和母妃了！父皇他在哪儿啊？！那年和父皇分别时，父皇对我说很快就能再见，他可是天子，他怎么能食言呢？！”
才三岁的孩子，却能将一句话牢记了数年，可见她是多么的期待能与上皇再见，可见她在这浣衣局里过的是多么的不好。
我赶紧掏了帕子轻轻给她擦泪，扭头又冲那婆子哭喊：“我不准你们再欺负她！我给你们钱，你拿去帮她浣衣，别教她再累着！”
一听我要给钱，那婆子有一些动心，小弥在我耳边说：“你给了也没用，她们至多是不打骂帝姬罢了，帮是不会帮的。倒不如用钱买了吃食拿来给帝姬，至少不会饿着。”
忽然一道清丽的女声道：“都在吵些什么？！”
几分看过去，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真少女，我认得那是完颜灵娜。她也正看着我，见我正抱着纯福帝姬伤心哭着，她似有些惊讶。
婆子见她的气韵高贵，便行了一个我们都看不懂的礼，态度也极是恭敬。完颜灵娜不耐地对着婆子说了两句话，婆子神色慌张，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完颜灵娜走过来对我说：“我哥哥和我一起去盖天大王府里找你，韦夫人说你是来了这儿。哥哥他没有进来，他等在外面。他对我说，找到你之后，你若有何需要，让我定要帮你。我都跟那婆子说了，是我母亲让我过来的，她不敢欺我。”
完颜宗秀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我来了浣衣局，他就能够猜出我十有八九是来看望康王的女儿。他不进来，是不想我见了他会尴尬，他也没有让完颜灵娜把我从这里给拽出去，我倒是很感谢的。
我对完颜灵娜感激道：“完颜姑娘你心地善良，日后定有好报。我身上如今唯有两支金钗，都是极好的首饰，还望姑娘能替我把金钗拿给这个婆子，告诉她，教她以后能够善待这里的人。姑娘并不知，她们原本都是我宋国的帝姬、宗姬，身份尊贵且又年少，在宫中时从不曾做过任何的活计。稍有不意，这些婆子们便又打又骂，她们如何能受得？”
我拿出了还剩的两支金钗递给完颜灵娜，不想她却推开了金钗。
“你的首饰你就好好地收着吧，我哥哥他必不愿见你拿这些好物来贿赂这些个势力东西。我这儿随身带着几个金锞子，今日就都给了她们，已是足够的了。我亦懂这些女子都是极可怜的，本只知皇帝把她们都关在了这里面，可没想到，婆子们却会驱使她们整日里做这些粗重活计，甚是可恶！”
完颜灵娜越说便越觉的可恨，她手里正握着一条马鞭，便顺手抽了那婆子一下，婆子并不敢躲，只跪下等着第二鞭。
院子里的吵闹已引了别的人从厢房里走出来观瞧，当年未被完颜晟（金主）赐给金将的帝姬除了纯福帝姬之外，还有和福、令福、华福和庆福四位年幼的帝姬。
和福帝姬如今已是十五岁了，虽然穿戴朴素，身无长物，但那一张素净的脸庞仍旧美丽无双。那年建安郡王病逝时，她曾哭的撕心裂肺，倘或她知道自己日后免不了是为金人做妾的命运，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痛苦不堪。
看清了我的样子后，和福帝姬惊讶地道了一声：“吴宫人，怎会是你？！”
见小弥在我的身旁，她便猜测道：“这位侍婢我是见过的，听闻是韦夫人府里的侍婢，这么说来，你如今已不在父皇身边伺候了？”
我行礼道：“奴婢见过几位帝姬。奴婢上月里刚从韩州城到了会宁府，正在伺候韦夫人。”
华福帝姬焦急问我：“那年在金国太庙一别，我们便不曾再见过父皇，不知他龙体尚安？还有，我们每个人的母妃，还有那些兄弟们，他们如今都怎样了？”
我捡着好听话说：“帝姬们都请放心吧，上皇他龙体一直安康，并无病痛。还有，上月奴婢离开韩州城前，有阎、郑二位婉容即将临盆，上皇此时应已又得了二子，想必正高兴着呢。各位帝姬的母妃一直侍奉上皇左右，日子自是比以前在宫里时要苦了，但至少，吃穿是不缺的。皇子们也都好。”
令福帝姬点了点头，道：“看来父皇他一切都好，我们为人子女者也可宽慰了。”
纯福帝姬仰脸望着我：“吴宫人，九哥哥他不是已经登基了吗？他当皇帝都当三年了，他怎么还不发兵来救我们呀？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宫里去！”
我无法说出康王现在因金兵追杀还未站稳脚跟一事，我只哄她说：“帝姬，您还得再等等，官家他国事繁忙，您得容他好好准备准备啊，像什么选将啊、粮草啊、布军啊。。。。这里面好多事儿都得操心呢。”
纯福帝姬撅着小嘴嘀咕：“三年还不够啊。”
和福帝姬示意纯福帝姬不准乱说，然后她对我说：“吴宫人，你可还记得，柍哥走前，他在弥留之际对我们说过，九哥是一个大英雄。我和哥哥一样都相信，最后，九哥他定是会来救我们。”
令福、华福和庆福三位帝姬都点了头，庆福帝姬一脸憧憬道：“虽然我从未见过九哥哥，但是别人都说他很厉害，那他就一定很厉害！”
一直未语的完颜灵娜这时忽然似不屑地哼笑了一声，我们都没怎么在意，随着小弥一起进厢房里看望柔安。
柔安是康王五个女儿中最幼者，国难时，她还不满周岁，我听闻是王府里的仆人抱着她入了刘家寺金营。她的生母芩奴本是别人孝敬康王的一个异族美姬，就算是生了孩子也未曾被御封为‘郡君’记于玉碟之上，但柔安的身上有赵家血统，一直都被尊为‘宗姬’，视同亲王之女。
我和静安、柔安二人素未谋面，但是这柔安如佛佑、神佑和凡安一样，长相上和康王都有几分相像。才见了趴在土炕上托腮凝思的小人儿，我便忍不住想起了那惨死的四个孩子，未语先哭，极是伤心，把不明真相的众人都给吓了一跳。
柔安怕极了，她对着和福帝姬哭嚷：“金珠姑姑，我怕！这个姑姑哭的好吓人啊！”
和福帝姬忙走上前去把柔安抱入了自己怀中，她细声安慰柔安说：“柔安莫怕，这位是吴宫人，她是伺候你阿爷的宫人。”
柔安揪着和福帝姬的衣襟依旧嚎啕大哭：“我阿爷是谁？我都未曾见过！我怕她！”
令福帝姬笑着说：“你的阿爷便是我和你爹爹的君父啊，姑姑们同你说过好些次呢。”
我早知年幼的孩子会认生，便赶紧从包袱里面拿出了一包昨夜做好的杏仁点心想塞给柔安。
“柔安，孩子，快吃吧，这个点心可好吃了，我特意加了许多的蜂蜜。”
我慢慢掀开布包的四角，酥软点心的浓郁香味即刻四溢而出。柔安揉着一双泪眼先是怯生生地看了那些精致点心一眼，后又望向了和福帝姬。
和福帝姬点点头，对她说：“吃吧，柔安。”
柔安这才放心地从我掌中拿起一块点心吃，咀嚼了两口，应是觉得好吃，孩子渐渐地不哭了，原本皱着的两道细眉也展开了。我又让给众人吃，只年纪最幼的纯福帝姬拿了吃。
纯福帝姬吃着吃着却伤心道：“我母妃也曾给我做过杏仁酥饼。”
是啊，除了像柔安这般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谁还会因突然得到几块好吃的点心而开心呢。
和福帝姬将柔安放在了纯福帝姬身边站着，然后她小声对我说：“吴宫人，柔安这孩子进来浣衣局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因此，她根本就不懂得自己原本是皇族、不懂得什么是国难。。。。
她不记得自己的爹爹是九哥，她甚至连自己生母的样子都已忘记了，她只认姜郡君为母亲、只认佛佑和神佑二人为姐姐。姜郡君指着我们说‘喊皇姑’，她许久才肯认我们为姑姑。
因姜郡君在前院住不能常来，佛佑、神佑二人去了之后，她才与我们几人亲近起来。说起来，其他哥哥的女儿们也有与柔安差不多岁数的，她却和她们都玩不到一起去，只肯找我们几人。”
庆福帝姬才十岁，说话上没有什么好顾及的，她张口接话说：“许是这小人儿也清楚自己的爹爹已是天子了，自己如今该是大宋的帝姬，便不屑和那一帮都是宗姬的堂姐妹们耍玩吧。”
华福帝姬捂嘴轻笑，说：“金姑妹妹说的对，许正是如此呢！”
我本欲与姜郡君见上一面，私下告知她我准备南逃一事，看她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康王说。不想，我却被一个婆子告之‘姜氏有客’。
包括完颜灵娜在内，众人的面色都很尴尬。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五位帝姬
